话说挹香独自一人在着书房中,十分惆怅,便偶成二绝云:
其一
蝶恋迷梦已空,仙源再访路难通。
儿家门巷今犹在,不见桃花映面红。
其二
判袂无多半月遥,枇杷门巷雨潇潇。
而今人面归何处,金屋何从觅阿娇。
挹香吟罢,愈加枨触,独自一个人在着书房踱来踱去。时交三鼓,忽听环锵锵,便在窗棂中一望,原来是爱卿同着侍儿秉烛而来。挹香只做不知,依然踱来踱去。爱卿到了书房中,挹香道:“你来做什么?”爱卿道:“如此夜深,还不去睡?”挹香道:“你们去睡你们的,我那里睡得着。”爱卿道:“那个说的?”一把扯了便走。挹香无奈,只得同爱卿到梅花馆安睡,不表。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其时又是七月七日了,家家乞巧,处处穿针。挹香是夕与爱卿等在着阶前赏玩,琴音谓挹香道:“今夕真个‘天街夜色凉如水’。”挹香愀然道:“有谁‘卧看牵牛织女星’耶?”正说间,只见爱卿独自一个人笑携纨扇,向花前踯躅,戏拍流萤。挹香看见,触动离怀,忽然又想着月素,“忆曩时护芳楼掷巧赌胜,何等旖旎,何等缠绵,如今他居角直,我在吴门,鸳鸯分散,今日想我与爱姐等闲庭玩耍,只怕他定在那里念及我了。”想着又不觉涔涔泪下。爱卿道:“挹香,你为何又在那里哭了?我看你如今遇了花晨月夕,总无快乐之情。”挹香道:“你想昔日许多姐妹,何等热闹,凡遇良辰美景,总是时相叙首。如今东飘西散,教人对景怀人,能不增忉怛耶?”爱卿道:“怪也怪你不得,但望你稍稍解释些就是了。”说着又玩了一回,姐妹们又穿一回巧针,挹香便挽了秋兰的手道:“凉露侵襟,夜将及半,不要受了寒,我们去睡觉。”于是六人冉冉而归,挹香到怡芳院安寝。过了数日,挹香谓爱卿道:“我金挹香今生得与你们众姐妹相亲相爱,诚为幸事。但思父母年将垂暮,未报劬劳,就是博得这一榜秋魁,也没怎么实际。必须想一个可以报亲之道,遮不愧为人子。况大丈夫时逢明盛,当思登进之阶,风虎云龙,宜乎做一番事业,俾他日显亲扬名,亦可报酬万一。圣人云:‘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这也不可不念,只消稍博前程,以展素志,报答了亲恩,就可急流勇退。”爱卿欣然道:“你的话一些不错,但是你会试去了一次,后来便不去了,如今思欲求名,却从何法?”挹香笑道:“功名之事,我本淡漠置之。若说会试之事,我也没有这个远大之猷,乐得无拘无束,藉故里以藏修。如今欲报亲恩,只消花费几两银子,加捐一个同知衔,做一任邑宰。只要爱民如子,亦可名垂青史,封赠二亲。你想是不是?”爱卿点头称是。挹香主意已定,便修书一封,直达京都,托拜林捐一同知衔儿。按下不表。
且说拜林自从接眷进京,复职之后,圣上便封为右庶子之职。那日接得挹香之信,方知为报亲恩,欲求仕进,不胜大喜,便替他在部中捐了一个同知衔,铨发浙江,即补知县。又修书一封,托杭州藩宪照应,一面将部照等寄与挹香。挹香收到了,十分欢喜,预先几日,往亲友处辞行,兼谢寿而至青浦。姑丈亦道:“为人子者,理宜如此。”小山与素娟闻表兄出仕,也是欣欣。住了一日,明日临行,又走至吴家院子,独到空闺内坐了片刻,叹道:“昔日竹姐姐在此弹琴时,何等幽雅,何等风流,如今凤去台空,帘栊寂寂,伤心惨目,有如是耶?”返家后又别了十余位美人,将家务一切俱托爱卿与秋兰、素玉三人照料。束装之日,别了父母,带了琴音、小素二人,启棹往杭州候补。一路无词。到了杭州,寻了公馆,然后进屋不表。
再说吴中自挹香去后,也没有什么事了。残年易去,转瞬新年,寒往暑来,又是早秋时候。那年却逢大比,仲英与梦仙俱往南闱应试。到了秋风放榜之期,二人多中在前茅。报到家中,两宅非常欢悦,喜得个慧琼桃花含笑,柳叶生春,私谓侍儿道:“我名题慧琼,未尝无识人之慧眼也。”挹香在杭州闻姚、叶二友都中,非凡得意,意谓同学少年多不贱,鹏搏万里,从此可显亲扬名矣。吾且不表。
再说浙省藩司得了邹拜林的书信,知金挹香已到省一载了,便补实他一个余杭县的紧缺。挹香十分欢喜,便择了十月初三日接篆之期,自己往吴中来,到了家中,便命家中收拾箱笼物件,择了吉日登舟。预先邀集十余位美人,来家叙别。十余位美人亦齐设饯行之席,挹香家家都去赴席。仲英、梦仙与端木探梅等几个好友,也有祖饯之举。挹香忙碌了十余天,然后置办了些旗锣扇伞,上任的仪仗。到了吉日,先请父母登舟。铁山与老夫人见儿子出仕,欣欣然皆有喜色,遂乘轿而往船内。又命侍儿至梅花馆扶爱卿,怡芳院扶秋兰,步娇馆扶素玉出厅上轿。未片刻齐至船内,发付了轿役,然后将宅子与挹翠园暂时封锁,留了两间叫人看守。童仆婢妪皆到了船内,有的领好了吟梅、亦香,有的抱好了小兰、幼琴。挹香见已舒齐,遂命开船。舵师正欲开船,忽见十几位美人都乘轩而至长亭送别,又耽搁了少顷,轿儿去了。然后一棒锣声,往杭州进发。
一路顺风相送,到了杭州,在公馆内住了几天,便雇舟至余杭。其时乃九月望日,上任尚早,挹香独自一个人,青衣小帽,先来察访民情,细观风土。原来挹香虽则是冀求仕进,不与专心利禄者相同,他无非要报父母之恩,显扬门闾,想在地方上留些恩惠,于众百姓除暴扶柔,锄强济弱,方遂平生之素志。况且他意谓一个邑宰,乃是民之父母,不可不刻意留心,所以青衣小帽,独自一个人入境观风。
那日舟泊离城五里,他也不带一个人,悄悄的往城中探访。才入城,见原任余杭县的告示昭昭贴着,挹香看了一回,倒也十分羡服。于是又至城中,在着一家清净茶坊饮茶歇息。只听得座头茶客娓娓而谈,说什么东关外延福寺中方丈和尚甚为淫恶,“前日何宦有个小姐到寺中进香,只带得一婢,那和尚竟奸了他们主婢二人。那位小姐回家后无面见人,竟自寻短见。你想这可是害人贼秃么!闻得他还与那吉祥庵尼姑来往。就是本县大老爷虽是个清直好官,奈何是宦家公子,不甚深悉民情。如今闻说新官要到任了,不知可能替地方上除去这些暴恶否?”又一人道:“这话不差。就是这几个恶棍,也拿他无可如何。前日阿新、阿宝在着一家烟馆中,竟是抢夺烟枪,做出许多无法无天之事。”又一人道:“这都是在上者耳目受,所以使他们如此猖獗。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你若与他争执,他又靠官托势。要处治他们,只是无钱不行,所以地方上惜财忍气,使他们更觉猖狂了。”挹香听罢,便拱拱手佯问道:“二位兄方才说的延福寺淫僧强奸人家处女,以至逼死人命,这句话如何知道?”那二人见挹香恂恂君子,也便拱拱手道:“吾兄有所不知。那和尚强奸了何氏的小姐,后来自寻短见,乃是他们一个小香火私下对我说的,所以如此明白。”挹香道:“这何姓是何等人家呢?”那人道:“他的父亲曾为无锡县尊,官名锡爵,已过世多年。所生一子一女,其兄已入胶庠,名唤复新。”挹香听了摇头称恶,又问道:“阿新、阿宝却是何人?为什么这般无礼?”那人道:“阿新、阿宝乃是县里的舆夫,作事十分强横,人皆呼他为蝎子王的。”挹香道:“原来如此。”便会了茶钞。
行至一条闹市之街,见许多人围着在那里吵闹,挹香上前一看,见三个人在着小菜担上强要什物,那人不与,在那里扯胸相打。挹香问道:“你们为着何事?”那小菜担上人说道:“他强要我们小菜,我不与他,他竟在此吵闹。”挹香笑道:“你们要多少?”三人道:“我们多也不要的,只要十余文货物。”挹香道:“卖菜的,你与了他罢,我来付你钱可好?”卖菜的听了,便放了三人,三人始去。挹香便付了数十青蚨与卖菜的,问道:“这几个人为什么白要人的东西?”卖菜的说道:“这三个人乃是此地的恶棍,一名‘到就要’王三,一名‘包相打’陆二,一名‘无即怒’褚阿春。不与他,他就要相打的。”挹香道:“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去禀官?”卖菜的道:“相公,你那里晓得。他们拿来掇去,却是有限,何必去与他结冤?”挹香笑道:“你倒是个怕事安分的人。”说着便缓缓而行。又探听了一回,然后归舟。
一连访问了半月,初二始移舟码头,自然有县属人员与执事人等到来迎接。挹香方才进衙,端整接父母家眷到衙,又往文庙拈香,然后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