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若宗推开正堂的门时,林家老爷林忠清与夫人像往常那样,端坐在那两把已经有些吱吱作响的淮州香梨木太师椅上。林忠清此时正细细读着朝廷新的调动名单,听见响声后,便放下了手中黄澄澄的奏本,转身喝退了下人。对林若宗招招手,将桌上放着的诏书递到了他的手上。
“宗儿,你自己看吧。这是朝廷发来的诏书。”
他接过诏书,打开一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大理寺丞林之三子林若宗,凝正气以渊深,禀五精而英秀。辨惠之性,言必有章。趋进之容,动皆合礼。已成德器。犹授于名师,勤于功课。贤德兼备,年少有成。今传皇太后慈谕,封林若宗为中常侍,加食邑千户,食实封四百户。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于十二月初八,入职就任。”(1)
初八,那不就是明日?
林若宗沉默许久,手指慢慢的摩蹭着不太光滑的诏书锦帛边缘。
他作为堂堂七尺男儿,也已婚娶,没有理由整日留待于家中而不出仕。家中两个兄长早已入朝述职多年,而父母也已年迈,自己没有理由再推脱,即使他自己并无心仕途。不过,命运这事,又有谁是能说的算呢?
“如今朝中并不安稳,胡皇后大权在握,皇帝没有半点能力插手朝政。朝廷百官全为胡皇后及其外戚宗族马首是瞻。动荡朝局中,唯有我们父子四人互相扶持协助,才能有立足之地,也才有能力护林家三代良臣门楣。若宗,你可懂?”
“父亲,我懂得。只是这良臣之名,如何才能算得?要如何做,才算不辱林氏门楣?”
都说忠于国,忠于君,心念百姓,即为忠。可如今君不君,臣不臣。牝鸡司晨,违背天时。君主无力摄政,挟于他人。这该如何效忠呢,效谁的忠?
林忠清静默无言。他没有勇气去做一个冒死直面谏言的言官,却也不甘做一个趋炎附势的佞臣。中庸过头了,便也就是软弱。而想在朝堂之上做到中庸,更是艰难。
“如今朝堂局势太过复杂,你还年轻,涉世又未深,只需做好上面吩咐下来的事情,协助你的两个兄长就好。至于其他的。。。”其他的?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事情,又如何教导自己的儿子呢?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胡须根部都已经有些灰白。嗓子里像是卡住了好大一口的黏痰,稍稍咳了几声,低声说:”至于其他的,你只需顺势,看情况而定吧。”
“好,儿子明白。”,他本来也不期待有什么确切回答,只不过是忿忿不平而已。
他虽无心仕途,可是身在世家,也多少听过些当朝的局势,皇帝比他还要小三四岁,登基之后,仍被太后半囚禁于后宫,说是傀儡也并不为过。外戚干政,女相乱权。即使他未亲身感受到朝堂混乱的局势,却能看见黎民百姓所过的生活,纵使是京城天子脚下,却也是饿殍满地,民无地,不聊生,而富商官吏却仍酒肉池林,浑金如土。如若他注定要踏入仕途,那便无法再置身事外。
有心报国,无奈积重难返。
接过诏书和官服,明日述职,再多想也是无益处。然而此时还是最担心家中新妻。回想起成婚前一夜,母亲告诉他,为了让不让小怜感到不安,紧张,特意准许她不用早上来问安,婚后三日安心留在雨烟阁服侍他即可。想来就算他每日进朝述职,小怜也能安心的侍奉公婆,彼此相安无事。
”做爹娘的无非希望儿女诸事顺遂,你既娶了小怜,不管她以前什么身份,我必好好待她,你自安心的去前朝协助你的父亲兄长,女人家的事情,尽管放心.”
这番肺腑之言叫林若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内心不是滋味。想来自己莽撞娶妻本就不妥,而小怜身份的的确确有些上不来台面,但是爹娘作为朝廷命官命妇,却接受了她。果然还是骨肉至亲最为可靠
”那小怜就拜托娘来照顾,平日还麻烦娘教导她礼节。儿子每日归家后都定会先来给爹娘请安。“
”那是自然,你且安心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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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宗刚进房间,便觉得有一股细细的桃花甜香袭人而来。小怜斜靠在塌上,半边身子陷进塌上铺着的温软的猩红洋毡里,眼眸低垂,怀抱着琵琶,另一手正挑拨着弦的松紧。
此景仿若是应了那首唱牌。千花百草,送得春归了。拾蕊人稀红渐少,叶底杏青梅小。小琼闲抱琵琶,雪香微透轻纱。正好一枝娇艳,当筵独站韶华。(2)
见林若宗回来,小怜起身帮他褪去锦袍,然后回头又将小茶壶从炉上拿下来,倒了杯茶,放在了海棠花式雕漆的小茶盘里捧于他。
“你尝尝这茶,我往里放了好些糖腌的梅子,和新茶混在一起,味道清新甘甜,好吃的很。这新茶又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想必不会差。”她眼角弯弯,“对了,不如我再去给你拿些枣泥馅儿的山药糕,你肚子怕是饿了”。
她刚要转身去拿,却突然被林若宗从背后紧紧抱住,动弹不得。他的下巴轻轻的靠在她的肩上,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不说话。
“这是怎么了?”,小怜笑笑,只当他又闹小孩子脾气,缠个没够儿。
“父亲今日给了我朝廷下发的诏书,朝廷命我明日即去任职。”他低哑的声音传来,让她耳朵有些酥酥的发痒。
她自是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一直陪着他,若宗出生官宦世家,又有才气,入仕理所应当。于是便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且放心的去。”
林若宗亲吻着她的脸颊,她就是这样。乖巧,温顺,懂事。所以才更让他心疼。
“你放心,每日大概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便会回府来。白日里,你且多帮母亲料理府里的事情,等我一回府向父母亲请安后便立即回来陪你。”
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有一种空空的失落感。如果说一直以来,若宗都将她保护在他的羽翼里,那么现在,她就要独自去面对这府中的其他人。庭院深深,若是没了若宗,她该如何做才能用合适的身份融入进这诺大的府邸中呢?
她回身,靠在他怀中,那熟悉的令人踏实的味道,给了她一丝的慰藉。这样的生活,终归还是要逐渐去适应的。只要他能一直在她身边,那么所有的不安,都不再算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