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之微的年少时光是在东柏巷度过的。从七岁到十四岁,整整七年。
娘和她说,她自小聪慧异常,三岁时他人吟诗赋,她听上句便能道出下句。府中掌管风水的司命见到她都不禁称赞,红鸾之命,富贵异常。可是如今想想,竟像是讽刺,他人口中凤凰般的好命数无奈却还是沦落至此。
她每日能看到的是便是红墙飞檐框起的死角巴掌大的天,和一些所谓的光。有时她抬头望着天,望向那仅有的光芒的来源,却看到灰尘密集的围绕着光慢慢的上下浮动,像恶心的小虫聚集着。真正的阳光是什么样子的,她不记得。
肮脏好像并不足以形容东柏巷的样子。地上满是潮湿的淤泥,破乱的棉絮到处飞舞,宫墙上布满大块大块的污垢和青苔,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酸臭味。
趁她发呆的空隙,胳膊上一阵痛感袭来,“死丫头你是不是想死啊,洗的这么慢,还想不想吃饭了”一个呆肥的妇人满脸狰狞的瞪着她,那妇人如荒草般的头发上粘着零星的杂屑,凌乱的用布扎着,手指甲缝里塞满着黑黑的淤泥,酸臭气息令人作呕。她是管事的赵氏。而之微身为贱奴,情况自然还不如赵氏,后背的虱子正咬的她心烦。
这里的女人们都是这样,正经说来,其实并不算是活着的。这里并没有房屋,到了夜晚,随地一躺抱着干草就可睡去。每过几天就会多出几具尸体,然后被拖走丢掉,过几天又会有新的人进来,这样的场景对于之微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不值得大惊小怪。这里也不是冷宫,冷宫那样的好地方是她们羡慕不来的,里面的人无论多落魄,却都也还是主子,无论是皇上曾经的妃嫔或者兄弟,都享受着体面地生活。而之微她们,则是官奴。是因朝上父兄获罪株连九族而被归入奴籍的女子,无论怎样,都是这般奴隶的待遇。(1)
她不敢还嘴,只得加快了手中浣衣的速度,在她面前还有堆成小山的脏衣服。夏季的好处就是一手的冻疮不会发作,但同样的,炎热的天气也让她浑身都痒的不行,汗水让她更加粘腻烦躁。没水了,她抱着木桶小步去汲水。一个女人一动不动横卧在门口,大概是死了吧,她想。然后她伸腿迈过那个女人的尸体,又迈过了门槛。
东柏巷东西两边各有一处突出的空地。空地处各是一口水井,再向前不到两三步便是高高的大门,墙上的红漆脱落,硕大发绿的铜锁禁锢着他们的自由。她弯腰,到井旁伸手去拽汲水的麻绳,硬硬的老茧布满双手,谁能想到她不过才是个十四岁少女。七岁时家里变故,她和母亲进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如今一待便是七年。她们官奴并没有宫女那般好命,满年岁还可以求个出宫的恩典,再命好的可能还能嫁个好人家。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或许永远都不能。
人生,黑暗绵延没有尽头。
这里是北齐宫廷的一大禁地,专门关押谋反,犯死罪的大臣的女眷。株连九族中通常男丁都被斩杀以绝后或者流放恶贫之地,剩下的女眷无论大小一律关押至东柏巷为奴,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曾经享受惯了大富大贵的夫人小姐们进入东柏巷无疑为进了一条死路。之微的父亲郑家老爷大理寺少卿郑岳峰因为谏言上书斥责太后干预朝政而被处以大不敬之罪,郑家男丁斩杀的斩杀,流放的流放。女眷则全部关进了这东柏巷。
东柏巷活计繁重,管制严苛残暴,几乎每几天就会有人因劳疾或是不堪忍受屈辱而死去,之微的母亲,郑府曾经何等荣耀的浩命夫人,进入东柏巷不到一年,便不堪劳累屈辱而选择将生命结束在了一根麻绳上。她的母亲似乎并没有考虑到之微一个人如何度过剩下的生命,可能是苦痛太深,所以只得抛弃了她,自己脱离了苦海。那时她的才九岁,母亲那双带着绝望仇恨和些许自责的双眼在死后仍不能闭上,就呆呆的望着还小的她。那眼神,也成了多年以后她仍然摆脱不掉的梦魇。
心性最狠唯世人(2)。是她还不到十岁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但是,即使如浮游般的一生,她也绝不会寻死。她心有不甘,所以下定决心,即使再苦难也要挨过这一世。纵然命如草芥,她却很庆幸自己还活着。这七年让她成熟更让她清醒,她这一生既然已是无望,便更不能舍弃。因为只有自己才能珍惜自己。
幸亏得到李公公的帮扶,年幼的她才能一直活下去。李公公的家人之前一直在郑府当差,得了郑府的恩赏照拂。当时郑府变故,夫人仁慈心善提前将所有仆人遣散,因此也救了李公公一家人的命,所以他一直感激在怀。从之微刚来到巷里时,李公公便一直多加关照。可是这东柏巷乃是禁地,纵使是他努力帮扶,却仍无力回天。
天突然阴了下来,好似墨汁打翻在大片大片的云朵上,黑云压城城欲摧。转瞬之间,雨点倾数掉落。
她双手拎着一个装满水的大木桶,一摇一晃的往门口走去。没等她转过身,身后的大门突然吱嘎噶作响,“咣当”一声,门口的大锁被打开,有人来了。
以为是新人进来了,之微好奇的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穿华服的官员模样的男子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公公。
“郑之微领旨”他不耐烦地声音从上方传出。
木桶掉落在地,刚才打的水尽数洒出,之微木然的看着他,仿佛刚才是幻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了。
官员身后跟随的李公公急忙着对之微使眼色提醒,之微这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早已跪倒一大片,她连忙低头跪下,脑中却是一片混沌,膝盖跪在洒出水的泥地里,却并不觉得痛,只是木然。
“掌罪司得朝廷之命,为彰显大齐仁爱之德,减轻掌罪司支出,特下令颁布“施恩法”,放出部分东柏巷罪妇出宫。出宫者须缴纳二十两纹银赎金,可得天恩免去奴籍,但为时时警示戴罪之身,将归入伎籍。东柏巷郑之微已缴纳赎金。今特许其出宫,免去奴籍。”
之微一阵茫然,本能的扣头,从男子手中接过旨意,起身时才发现腿一直在微微颤抖。口中道:“奴才万谢大人。”
那男子哼哈敷衍的应着,转身急忙想走。他好像特别不适应这里的气味,一直皱着眉捂着鼻子,大概想尽快逃离这里。可是刚起步,却被许多黑漆漆的枯骨般的手抓住衣角,哀嚎声不绝于耳。(3)
“带我出去,大人求你让我出宫。”
“行行好,带我出去啊大人”
“大人我们实在交不出那二十两纹银啊,求求你可怜我们放我们出去。”
随行的太监抽出腰间的鞭子像赶苍蝇那样胡乱向四周抽去,顿时哭声,鞭子声,和绝望的哀嚎咒骂混合在一起。可怖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凄惨异常。
这法令的颁布是几日前李公公无意从掌罪司的大人听来的消息。因为掌罪司乃是掌管罪犯的部门,而这些罪犯大多是都无力翻身的,所以能捞到的油水甚少。不知是哪位大人想出的用赎金换出宫机会的想法,借着彰显皇家仁义的幌子想大捞一笔,没想到竟然得到了太后的默许,将这“施恩法”经小皇帝之手颁布了下去。
掌罪司掌管天牢,九龙门,东柏巷三处宫廷牢狱。九龙门关押的大多是犯了错事的朝廷高官的子女,关个几月就放出来。所以趁着这次“施恩法”颁布,朝廷的大人们纷纷缴纳赎金把自家犯了错事的少爷们接了回去。
而天牢的罪犯往往是死罪,和东柏巷的“罪妇”一样,连能否活下去都成问题,更别说有能力缴纳那一大笔银两。
李公公得知之微出宫心切,前几日便偷偷给她透露了这一消息。李公公告诉她,这个机会可以让她出宫,但代价是自此要沦落伎籍。李公公自然是舍不得之微如此年纪便要独自背负屈辱度过一生,但他能做到的,仅仅是这些了。苟且偷生也大于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而剩下的,他无能为力。
但他犹记得那天,之微的眼光,没有任何一丝犹豫,坚定勇敢。可能那眼神中背后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与悲凉,但是这个机会正如濒死的人的救命稻草,抓住了,便可以看到希望。于是李公公凑够了那二十两银子,带着郑之微的奏书和上下打点的钱财,一起递到了掌罪司中。这一递,彻底改写了她的命运。
之微背着一个麻布包裹,虽然面料粗糙但是倒也结实,包裹里面装着李公公给她的几件衣服和细碎的银两。她安静的呆在被赎出的即将出宫的人中间,那些人大抵都是九龙门释放出来的高官之子,虽然在牢狱中久了,面色稍显憔悴,但是个个气度不凡衣着华贵。而从东柏巷出来的她,并没有获得奢侈的洗澡的机会。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浑身散发出那里特有的腐烂刺鼻的恶臭,头发上污垢已经结成板结,局促而畏缩在人群中间,脚上的两个脚指尴尬的穿破麻绳编成的破草鞋,露了出来,她低头,两个脚不安的并在一起,企图能遮住那份窘迫。眉中心,被刺了象征“伎”的红褐色十字。她能感到旁边的人投来的目光,带着嘲笑,厌恶和不屑,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小时,也是郑府的小姐,即使与皇亲国戚家差着些,却也尊贵异常。锦衣玉食万千宠爱,从未想过会沦落至此。但还好,这些让她也懂了,这个世界,她能靠的只有自己而已,只有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命数,谁也依靠不得。
终于踏出了北齐宫殿的宫门,之微一个人继续接下来的路程,她不知道去哪儿,清晨出宫如今已是晌午,太阳又毒又辣,而她又饿又累。于是在路边的小摊上,用公公给她的些细碎银子买了两个肉包子,狼吞虎咽的吞下去,才算了有些力量。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发臭的衣裳和黑漆漆的皮肤,在烈日下愈发瘙痒。
她隐约还记得主城不远处有一处山林,里面有一滩清泉。在儿时好像母亲带自己去那里玩耍过,那里幽深隐秘,很少有人去过,离这里也近。她凭借记忆找了过去。果然,繁华的都城外侧有一处密林,再向深处走,竟是安静的一片好景色。泉水叮咚作响,水沿着岩石缓缓流进了清澈见底的泉水中。密集的树林相互遮掩,与外界形成了天然屏障,树叶繁茂,遮住了刺目的夏日艳阳,微风轻拂,竟舒适无比。
泉水旁边长着几棵皂荚树,正好可以采几个来清洗头发。于是之微摘了些,捧着放进了包袱中。
走到泉水旁边,之微放下了包袱,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后,甩掉破烂的鞋子,一只脚试探性的伸进泉水里,发现水温竟是如此的好,泉水抚过皮肤,竟觉得通透清爽。于是连忙脱掉那个充满异味的衣服,丢的远远的。然后,像一条小鱼一样滑进了水中。
在东柏巷几乎未曾沐浴过的她,终于得了个好机会洗去她身上的污垢,何况这水还是如此的好。她仔仔细细一寸寸的清洗着脸颊和身体,直到顽固的污渍一点点消去,露出原本白皙嫩滑的肌肤。低头将皂角揉碎洒在头发上,就着清泉一点点的洗了个干净。
炎热的夏天,自己却独享着这一片凉爽的地方,再加上洗去一身污垢,之微心中莫名的喜悦,于是她突然玩心大起,朝着泉水中心处走去,水位慢慢变深,但也不过是到胸口的位置,她双手捧了一把清泉,甩向天空,然后水点哗啦啦的散落,仿佛清澈水晶从空中掉落,
之微闭上双眼,缓缓的将身体降至泉水之下,水面没过了头顶。然后她忽的起身,从水中站起,头微微上扬。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虽然不过才十五岁,可是身材却修长窈窕,曲线玲珑凹凸有致。巴掌大的娇小脸蛋上一对远山眉细长舒展,本是妩媚异常的五官,却偏在眉尖染了淡淡的冷清。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眯,眸内深不见底,眼角微微上扬,平添了一丝妖娆。小巧精致的鼻子下是犹如含着蔻丹的樱桃小嘴,肌肤更是吹弹可破,白皙几近透明。丝绸般墨色的秀发沾着水珠,湿湿的披在光洁如玉的后背上。
老天赐予她苦难时,同样也赐予她一副世间难见的好皮囊。
她缓缓低下头去望向倒映在湖面上的自己的样子,微微吸了口气。自从进了东柏巷,她从未有机会照镜子,即使是偶尔在水中看到倒影,看到的也是那个满脸炭灰污垢的小奴才,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模样。如今,她才看到真正的自己。
之微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重新回到了都城的繁华街道上。她想着,如此靠着李公公给的银两过日子也不是办法,得想个谋生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