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
按李思荣，以同年而操刃，与黄衣入梦而疗疾，皆《年谱》自录。人之无良，天之有鉴，尽此矣！天能怜椒山之痛，济以药；不能救椒山之刑，似不如以病卒于狱之为得也。然不刑无以成杨之忠，无以满严之恶，则死而不传，何若刑之为烈也。道穷数尽，天若迟焉罔闻。至百年后，而天乃大彰，此天之所以不可测欤？
第二十七出 谋杀 （双调尤侯韵）
【梅花引】（大净行衣上）伤心满眼尽为雠，笑朝野乱啾啾。唯有那人恨深难宥，几次乘危偏有救。看眉峰双蹙，一旦命休。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当时莫道擒虎易。今日方知放虎难。俺严介溪为何道此两句？只因杨椒山这厮与俺做对。当初他参仇鸾一本，已是谪眨去了。也是老夫好意，要收将他来，做个帮手，破格超升他．不料这厮执迷，反要与俺做对头，参了俺一本，好不利害！幸得内外打成一片，瞒过皇上，将他问成绞罪。前日打了一百，几次将死，俱被人解救，将养的好了。今将一年，圣旨不见批决。万一转念，赦了这厮，岂非放虎自贻其患？不得不想一计结果了他．快请赵爷、鄢爷都来说话！（众虚下）（丑末冠带上）本是权门鹰犬，人称当道豺狼。（末）笑骂由他笑骂，颠狂自我颠狂。（见介）赵老先生，今日太师相招，不知何事？（丑）小弟猜着，定是为杨椒山的事．日久不决，要结果他的性命。（末）说的是了。这个计策，让与我小弟罢！前日杀这沈青霞一家，和那王凤洲家手卷，俱被老先生占了高着，今日该让小弟了。（丑笑介）这自然候教的。（出本介）这件东西，是椒山家妻小鸣冤的本，我巳按下不封，老太师自然是喜的。那杀人的妙计，理当奉让。来此相府，大家进去。（作卑揖叩介）
（净）二公连日不见，可晓老夫心事么？（丑）不知。
【玉交枝】（净）人情掣肘，似临崖难将马收。从来缚虎翻成斗，提防网漏吞舟。那杨椒山的事，如何歇的下手？日久不决，常恐有变局之祸。杀人不死空自雠，开弓收箭非高手。怕当朝旁人借筹，致樊笼无端解扣。
（末）这件小事，何足烦太师忧虑？小子久有成算了。
【前腔】（末）笼禽槛兽，何劳过虑多求！朝中自有机关凑，须教露尾藏头。如今圣上因倭寇失事，恨总督张经失误军机，定要行诛。正好将杨某名字附于本后。皇上见本上张经为首，自然要决的，那知杨某在内？亡猿安知林木忧，城门灾并池鱼受。谅重瞳难明暗钩，这神谋无人参透！
（净大笑）妙哉、妙哉！真好计也。
【前腔】（净）精神抖擞，同心一虑何愁！锦囊谋略皆亲厚，堪称十万戈矛。前日沈炼巳将他父子枭斩，报了通谋叛逆。那王御史巳升在辽东，不久也要处分他了。你二人真我心腹之托也。奸雄原借狐与彪，爪牙休说鹰和狗。任人呼襟裾马牛，且共做衣冠飞走。
（丑出本跪送净介）小子因杨家妻子鸣冤上本，连日推有公事，不进通政司。按下此本，特送太师发落．（净）俺巳知此本不到御前，多谢厚意！（丑）小子受老爷大恩，这点小事，就担不起？（拜介）
【前腔】（丑）蒙恩已久，明知衔结难酬。一家父子真骨肉，此生借庇绸缪。（丑、末共叩介）假威常恃虎当头，分肥不避蝇逐臭。辅朝廷金瓯壮猷，祝恩公冰山长寿。
【尾声】阴谋暗把忠良遘，把天道王章迷谬。谁念孤臣数已周！（共下）
评
《年谱》载：下狱年余屡谳而不批决。群奸畏谋之败也，故借別狱伏杀之。奸谋亦巧哉！
第二十八出 赴义 （北正宫调江阳韵）
（末冠带上）耕牛为主遭鞭打，哑妇倾杯反受刑。忠义遭诛奸佞宠，世间天道不分明。俺应养虚因杨爷是个忠臣，出力救他。谁想严嵩老贼，将他拟成绞罪，混在张经本內，批准今日用刑．杨爷，杨爷，你一片为国痴心，不料死在奸臣之手！
不免先报他知，做个准备。（下）
【北端正好】（生囚服上）黑漫漫，天难量。祸到头，直口遭殃。俺向那世人前画出个忠臣样，看一笑归泉壤。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岂愿同声称义士，可怜长板见君王。圣明厚德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性僻从来归视死，此身原自不随扬。俺杨椒山，以直言取祸。被奸党诬陷囹圖，妄引传旨之律，以快私仇。这样世界，有甚么公道，有甚么清议？凭他罢了。传说众奸引入张经一案，皇上批决，只在早晚。不免将一生的遭际，作一《年谱》，传与后人，知俺杨椒山好苦也．（写介）
【滚绣球】（生）叹俺生逢苦障，遭家贫母亡。从哥嫂晨昏抚养。常日价断爨绝粮。那哥嫂叫俺放牛，年方八岁呵，苦伶仃把耕牛喂放，冬夜里独宿村场。后来十岁从师读书，实指望显门阊连登高榜，也图个姓显名扬．自幼读书有志，与人不同，要铮铮止辇如袁盎，烈烈清名似范滂，有一副直烈刚肠！后来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各处择师取友。家贫好苦呵一一
【叨叨令】受尽了风雪黄齑灯火窗，离家远学的寒酸状。寒天冻地，无被可卧。冻的俺硬挣挣冷腿绕墙慌，早起冷水洗面，将手冻住，血淋淋冻指头呵冰响。幸博一第呵，就待要辅帝匡王，黑暗暗把日月重开朗。俺心里好不躁急也，兀的不气煞人也么哥，恨的是朝端上魑魅魍魉，怎肯把盗国柄的奸臣轻放！
那仇鸾串通奸相严嵩，以马市欺君，实为卖国。因此上疏参他十罪。
【脱布衫】他待要卖国法图倾内帑，开马市贻祸边疆。丧国威借敌邀赏，欺天听贿通权相。
那奸臣见疏大怒，蒙蔽圣上，将俺手指拶折，贬为狄道典史。
【小梁州】那厮他炀灶遮天势焰张，全不管天理王章，把咱一夹一拶贬遐荒。能几晌，边事果仓皇。
严嵩因边事大坏，杀了仇鸾。恐朝廷再想前疏，因而特起俺员外。
【幺】他要市恩掠美收私党，指望俺感渴酬浆。因此上特参他十大罪。那厮知俺不肯相容，故意问成绞罪。谁料临崖勒马难遮挡，忠言戆，凭谁主张。他定要杀汲黯，用张汤。（投笔介）
（小生、外同末俱素服冠带上）平日不赦忠言士，亡国应无死节臣。（小生）六月霜飞成大雪，百年数尽见真人。今日杨年兄赴义之期，特来与他永诀。王年兄，你看六月炎天，忽然雪花咸阵，日无阳光，人人堕泪，好凄惨人也．来此不免竟入。（见生抱哭介）（生）二位年兄与应老先生，一向多蒙患难相扶。今日是弟成仁取义，一死报君。就是受刑而死，得其固然，有何悲感？凤洲年兄和王亲家呵一一
【满庭芳】（生）你道俺魂归魄丧，哀哀痛楚，落泪牵裳。那知道幻形骸，化白虹，有赤光千丈，浩然气直透穹苍！赴沟壑，贏得丹心壮；就刀锯，生成白骨香。笑呵呵把俺威风长，不过是一条绠索，绞不尽万古纲常！
（小生）年兄还能饮酒，有一杯相别。（生）快取来！（众持酒上）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酒在此。（小生、外送酒泣介）今日本当有诗，哀不成句。他日作挽歌，表扬年兄大义。（末）晚生不能文，只愿后世有名人，作一部传奇《蚺蛇胆》，也就不朽了！（生）众年兄无诗，小弟偶占二绝，不堪献大方。（小生）请教。（生）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度高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与忠魂补。（小生）杨年兄二诗，可与文信国《存仁取义》之作并传！
【朝天子】（生）我把这清虚浩气，还太古元阳。霎时间，魂游颺。天生粗莽，一味直撞，向门罗当面讲。俺死了，和那阎罗王讲到玉帝面前。说道恁业镜无光，阴曹了帐。严贼呵，难道你降神贿鬼还逃罗网？也不过笑俺痴狂，骂你奸党，这的是直而无礼的真强项。
（众扮军牢上）请老爷换了衣服，就此上西市行法。（生脱衣就绑介）（生、外抱泣）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
（生先下）（外、小生吊场）杨年兄好冤也！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外）如无赴义成仁节，万古茫茫日月昏。
（小生、外共下）
（旦、小旦扮小生大哭急上）
【哨遍】（旦哭唱）听说罢惊魂撇漾，热身躯直提在寒冰上。你道是大节凛风霜，下场头受害身亡。自思想，为甚么风波翻掌，骨肉分张，一纳头魂向荒郊葬。（跌介）往前抢，这场大祸殃，比及你名登黄榜，位列岩廊。似这等凶厄遭魔障，还不如贫贱守糟糠。我待替死呵，空上了奏章。拍不开地府，叫不应天堂！
（旦、小旦哭下）我的皇天〈口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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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出直而难折，阁笔者经旬。易于重复前出而无意味，故以《年谱》历数生平，即忠愍一小传也。后二曲，颇得慷慨从容之妙。是夜，梦公来谢。
第二十九出 天变 （中吕调萧豪韵）
（外鸣鼓角，众扮马、赵、温、岳四将舞上）水火风雷不可当，全凭善恶定兴亡。爱民惜命真天子，降福兴灾有玉皇。俺乃马、赵、温、岳四帅，今奉玉帝敕旨，钦差北极玄武帝君，往大明国考察善恶，只得在此伺候。（末扮真武披发持剑旗幡鬼使引上）
【菊花新】（末）玄天高拱上仙曹，下见星辰动斗勺。元化转轮遥，细察君民仁暴。
自家北极玄天真武帝君是也。因奉玉帝敕旨，考察大明善恶。昨有本京城隍、金甲诸神，日直功曹奏报奸相严篙当国，父子淫杀忠良，万姓含冤，普天嗟怨。凡系国君错乱，即有天象示警。巳奏闻上帝。遣四帅各降天灾于彼国中。如不悔悟，其国即亡。四帅何在？（众帅应见介）四帅听令：水淹浙江四郡，火烧承天府宫。雷劈殿前华表，倭夷大寇江东！（一句一应介）速速回覆，不得有违！（众）得令！奉得昊天命，群神到下方。（四帅下）金甲神何在？（外扮金甲神上）佥甲神听今！（末）与你一路文书，下与幽冥地府，取忠臣杨某幽魂，朝见上帝。复其衣冠，幢幡接引。速来覆旨！（外）得令！
（下）（生冠带二童引幡上）忠魂浩气接重玄，祸福无凭理数偏。一点丹心原不死，下为烈鬼上为仙。臣杨继盛叩见帝君！
（朝末介）杨某，你负性忠直，杀身成仁。若论激烈，原非上圣圆明。如尔至诚，可愧庸臣软佞！不能即证仙位，今巳立跻天曹。就此驾起云头，往朝上界去也。（行介）
【好事近】（末）绛节峙高飚，一道金光下照。驱雷驾电，红霞直射天表。龙飞凤绕，响风轮一瞬神州小。看齐州黑点浮烟，望帝座黄云开道。
【千秋岁】笑奸曹，弄国迷君巧，至水火凶孽相兆。国乱民亡，国乱民亡，直令得雷火殃及宗庙。刑罚重，奸谗造；慧孛出，攙枪耀。南北兵戈扰，把乾纲下坠，阴气成妖。
【越恁好】（合唱）九州万国，任九州万国，察历历、镜中毛。明神夜鬼，穿暗室，寻幽官。纵沉沉暗宵，纵沉沉暗宵，密簇簇设阴谋造着祸苗。美津津花貌，香馥馥曲房中恣情淫虐。欺鳏寡，纵奢豪，侮慢违忠孝。另幽冥细考，先遭阳报。
【红绣鞋】（合）杨公正直堪标、堪标。疾忙引上天朝、天朝。上金阶，登玉诰；荣簪笏，驾云墩；仙秩宠，绛符飘。
【尾声】大明国运当虚耗，天使风雷下九霄。阴阳果报，管把忠臣冤气扫。
（末）元会阴阳一气中。丹心不昧即相通。
（众）饶他暗室能欺鬼，业镜高悬在太空。
评
曲至《赴义》，曲终矣。观者扮者，色若死灰；堂上堂下，几无生气。鼓声哀而不起也，饮者涕而欲倾也。奈何？是用急以天变警之。满堂神鬼，即引忠愍归天，观者之神一变。乃急出邹、林为诛嵩之结局而座客始快。
第三十出 惊别 （仙吕调先天韵）
【二犯傍妆台】（小旦）忆当年，画楼春日下朱帘。悲燕子乌衣巷，化啼鴂夕阳天。孤儿芳草长安远，荒冢白杨逆旅边。豫章难返，瘴海久迁，教人千里梦魂牵。
奴家苏氏，自嫁与夏相国为妾，不料被严嵩谗害，老爷身亡，夫人远谪。幸有三月遗腹，感蒙朱裁救取潜逃。幸遇邹大人夫妻，收留在此避难。生得一子，年巳长成。只因严家势大，不敢还乡。又不知老夫人消息，是好闷人也。
【前腔】（小旦）繁华如梦散飞烟，孤婺相守，岁月叹迍邅。感老仆婴臼义，蒙高士鲁朱缘。幸得明珠，天赐存雏凤，不枉了宝镜人孤泣只鸾。月明闻雁，春风听鹃，何时重返旧家园！
（泣介）（小生上）燕子巢人屋，春风不忍去。何似故山云，朝朝复暮暮。小子夏传，从邹先生读书未完，不知母亲因何悉感？母亲拜揖！（见介）（小旦）我儿，你如今巳长大，不能葬冤父于故阡。我寄食多年，何日会慈亲于子舍？使我思之可伤，怎不悲痛！（小生泣介）儿子告知母亲：待朱裁来时，同归也好。（末白须上）
【薄媚赚】（末）急似惊湍，遥望山村一迳穿。（叩门犬吠介）柴扉掩，见竹篱黄犬吠声喧。快开门那！（小旦）小村廛，水乡芦港人踪远，何事惊惶过短垣？（开门介）原来是朱裁到了！为甚么这等惊惶？（末）那烟尘遍，倭奴将到余杭县。疾忙逃窜，疾忙逃窜！
（小旦共哭介）这怎么了？快请邹相公、夫人商议！（外贴上）
【前腔】（外）隔墙风传，为甚悲声似咽蝉？抛书卷，墙东何故苦愁烦？（末见介）呀，原来是朱老到了。有何言，当庭子母同凄怨？多为久住他乡礼不全？（小旦向贴介）朱裁远来，专报倭信：已破余杭，不久将到此地。因兵燹，怕垂堂燕雀焚难免。早图方便，早图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