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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马阮合交之由

安庆桐城,为文献之邦;自鲁岳方先生,绍明理学,沧屿左公,从而羽翼之,俗綦美矣!有阮大铖者,薄有才艺,荡轶名教,为乡评不齿。夤缘掖垣,遂同徐大化、杨维垣、倪文焕、傅櫆等深相结,专意与东林为难;凡逮死六君子、七君子,皆与其谋。合算七年一疏,排击善类,不遗余力;人以巨魁目之,然实非崔、魏党也。第籍奥援,以报复东林耳!珰败,蒲州相国定逆案,将大铖、维垣、櫆,并赵兴邦、亓诗教等,列名城旦,永为禁锢。大铖恨甚,每思乘间以图翻案。因奉旨举边才,耸田惟喜荐霍惟华,张捷荐吕纯如,冀死灰复燃。赖烈皇帝坚持不允,遂绝意仕进,流寓金陵,口囗伎妾,教以歌舞,雅善填词,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马士英亦黔南世家,为宣府巡抚,以罪遣,同寓金陵。与阮大铖相得甚驩,间以女伎遗之,士英益喜,酒甘耳热,抵掌谈天下事,了如指掌,心服之,成莫逆交,以为江左夷君复见也。阳羡相再召,大铖迓之,干请甚挚。周言逆案难翻,问废籍中谁为若知交可用者,以士英将。时士英犹编戍籍,忽起凤督,茫然;既知大铖荐,甚感。甲申五月,援立圣安,晋揆席,遂破格荐大铖,举朝大骇。高硁斋、姜燕及两相国,以去就争之。司马吕东川器、佥宪郭六修维经、太常詹月如兆恒、给谏罗讱庵万爵等连章论劾。马怙权争胜,密请陛见,遂召大铖,奏对称旨,超擢江防。兵部左侍郎高相国面奏云:『起用大臣,须下廷臣公议会推,乃与祖制相合』。士英奏云:『高某未曾荐一人,今臣纔荐大铖,又云是逆党。国家多事,莫说逆党,即盗贼亦要用他』。大铖亦奏云:『若必待廷臣公议佥同,臣宁退守躬耕,决不入东林之党』。政府殿上相争,遂成水火。于是大学士高、姜两公、冢宰藐姑张公、虞求徐公、司寇石帆解公、总宪念台刘公、佥宪六修郭公、中丞世培祁公、大理格庵章公、太常月如詹公,一时众正皆去国,群小连类以进。蔡奕琛以少宰入内阁,张捷为吏部尚书、陈盟为礼部尚书,杨维垣为副都御史,张孙振为河南掌道,而袁弘勋、徐复阳、陈以瑞等,皆相继弹冠,一意掀翻世界,重理三案,至欲斵扬、左之棺,复兴同文之狱。而北骑渡淮,左兵南下,黄澍露檄声罪,假清君侧以掩避贼之迹。马、阮惧甚,撤防江兵以御之,而宗社倾覆矣。愚哉!马士英也,本非逆党,而误交匪类,甘居下流,千百世而下,至与秦桧、贾似道,同声唾骂。而稔恶贯盈,身膏斧锧,死为逆鬼、生号权奸,良足嗤矣。

阁部史公以四藩防江

长江之险,天所以限南北也;而长、淮之险,又天所以蔽长江。立国于南,则守江以为门户、守淮以为藩篱,是故轻重之权,不在江而在淮。宋范宗尹、胡舜举议裂河南、江北数州之地,分为四镇,择人为帅,使各以其地产之赋,养兵自卫,以屏翰王室,此奠安江左不易之策也。留都定鼎,督辅史公,仿此议立四藩,画地而封,以靖南侯黄得功、兴平伯高杰、东平伯刘泽清、广昌伯刘良佐四人充之。首尾相制,拱卫金陵,岂非良画?惜四人非刘、韩、张、岳,史公用非其人耳。贵池刘城言于公曰:『四人皆盗贼之余,非有恩义联结,知慕节概、树功名,垂声称于后世也。主弱必叛,敌强则降,主敌俱弱,则专制自为,而互相兼并。今内无老臣宿将,足以弹压;在廷推公防守,虽名督师,实出公于外。根本单薄,而欲使此四人者防江,是犹使狼守门,虎来未必能拒,而主人先不得动手摇足矣,公必悔之』。公得书果悔,而事已无及。于是,以滁州、和州等十三州县隶靖南,以江都、泰州等十五州县隶兴平,以山阳、清河等十四州县隶东平,以五河、灵壁等十七州县隶广昌,而四藩各不遵约束,并争扬州。扬本高杰分地,惧其淫掠,闭城不纳,于是杰统兵攻围,史公亲往安戢,马兵道鸣騄固守,百姓拚死力战。郑进士元勋持论稍通融,撄众怒被殛,而杰驻扎瓜步,日肆凭凌,置讨贼复雠于不问。竟符城所料。人心愁怨,四藩中惟得功稍忠顺,即刘良佐亦攻临淮为其分地,而百姓不之从也。嗣是以后,督辅日往来调剂,无暇安心料理防淮、防江;而权奸怙党,枭弁鸱张,日磨牙砺齿以吮江南半壁之膏血,一时内爨外难并作,而国事难措手矣。当时笑宋人无识,送得其君入杭、入粤,而今并宋人不逮焉。尚谓国有人乎?谁生厉阶,迄今为梗。春秋责备贤者,恐督辅史公,亦难辞其咎矣!

马士英不知左帅避闯南奔撤江防兵以阻遏

甲申季夏,闯贼被吴蓟国一败保定、再败定州、三败真定,遂自井陉西行;至平阳分贼屯山西诸隘,又分守黄河以阻其入,自往西安。而东人于十月发兵,一往山西、一往徐州、一往河南。乙酉,巡按中州御史陈潜夫,报称东兵将从孟县过河,步卒尚在,覃怀欲往潼关,皆叛将李际遇接引而来。督师史公疏请令高杰提兵抵开、洛,据虎牢,刘良佐防邳、宿,以备不虞;皆从之。先时,杰未降时,曾劫许定国一村,全家遇害,惟定国得脱,杰未之知也。至是奉旨防河,请联络总镇许定国同发。定国正在睢州,反下书愿以睢州让杰屯兵。杰中计,于正月初十日抵睢,设席接风,夜伏兵四起,将杰杀死;定国赴北投降,遂为向导,引兵而南。时闯贼闻东兵渡河,即日尽率其贼众由宛至襄,念中州诸郡不能复固,而楚自承、德、荆三郡外,已无余地。于是留妇女辎重于襄,自统各贼将从承天南下。闻左师在武昌,有舟师驻汉口,遂改路由荆州渡大江,取道石首,过洞庭至岳州,绕出武昌之南。盖武昌防贼止在西北,不料其绕而南也。左帅大惊,即登舟东下,挟楚抚何腾蛟同行。何以计脱,独身至长沙,而左帅遂至九江,御史黄澍令其掩避贼之迹,假清君侧以讨马、阮为名,传檄远近,声其罪状。马、阮大惧,调黄得功、刘良佐离汛防遏芜湖,又遣刘孔昭、方国安、朱大典同御之。刘泽清亦托名勤王,大掠南行,杨、泗、徐、邳,势同鼎沸。四月初八日,督师史公,三报紧急。奉旨:『上游急则赴上游、北兵惊急则御北兵』。可法叹云:『上游不过清君侧之奸,原不敢与朝廷为难,若北兵至,则宗社可虞,不知辅臣何以朦胧至此』?乃移书士英,请选将添兵;不听。十九日,召对大理卿姚思孝、尚宝卿李之椿、御史乔可聘、成友谦合词请备淮扬,给事中吴希哲,亦请先防淮扬,次及庐、凤。有旨谕士英,宜控御江北,不可撤江防兵。士英厉声云:『宁可君臣死敌,不可受左良玉杀害』。瞋目大呼,有异议者斩!帝愤愤回宫。希哲叹曰:『贾似道弃淮扬矣,吾辈死无葬身之地』!四月二十五日,扬城陷,阁部史公,同监军春坊中允卫胤文、庶吉士英尔埙、中书舍人何刚及扬州兵备道马鸣騄,在籍户部侍郎张伯鲸,俱死之。五月,东兵渡江。十二日,帝出奔,驻太平府城外。十三日,至芜湖,总兵黄斌卿遁,登中军翁之琪舟,将往浙,不果;豫王入金陵,礼部尚书钱谦益、忻城公赵之龙迎降,刘良佐叛,追帝于芜湖。十五日,及之,且召黄得功,得功不从;良佐伏弩射中得功喉,创甚,拔刀自刎。良佐挟帝去,之琪投水死。闯贼南奔辰州,将合张献忠;献忠入蜀,遂留屯郧阳。川湖总督何腾蛟进攻之,自成营于罗公山,食尽弥戚,自将十余骑走村落中剽掠,村民以锄击之皆死,不知为自成也。截其首献腾蛟,验左颅伤镞,始知是自成云。盖左帅畏自成之甚,不知自成之败而南也。南都闻左帅至九江,又不知其为避自成也。而举朝疑惧,总被黄澍一檄所误耳。高中丞斗枢在郧阳,所闻见最确者,亲以语余,实实如此。南都倾覆罪在黄澍,无所逃矣。

南都三疑案

洛阳既陷,福王常洵被闯贼所醢,宫眷逃窜,世子由崧得一护卫军牵率过河,寓太康伯张皇亲第,人无识者。甲申四月,巡按中州御史陈潜夫送至凤督马士英处,遂同四镇拥立为弘光帝。登极后,太后亦自河北至,帝不出迎,群臣奉凤舆至内殿下舆,帝掖后至殿隅,密语移时,群臣拱立以俟,秘弗闻;半晌始下拜恸哭,人皆疑揣。乔大理圣任先生在班行目击者,曾面语余:『或云帝实非真世子,福藩有一审理貌类,因冒认;语时戒弗泄,同享富贵』。又云:『入宫后,与帝同卧起』。事真伪不可知:第来时既不迎,逾顷始拜哭,而出奔又不同行,自往芜湖就靖国。太后偕马士英至浙,则事属可骇,一疑案也。

甲申十二月,鸿胪高梦箕仆穆虎,自北而南,途遇一稚子,挟与俱行,薄暮解里衣,则灿然龙也。虎惊询,云:『我王子,又易语太子』。以告梦箕,初犹疑。每言及先帝、先后,则长号。又问,闯入宫何呼,则故作羞恨状。曰:『我儿』。问娓娓宫中事,梦箕无以辨也,始信之。欲疏闻,继恐先帝血胤出,将不免。密送杭州宅,稚子至益骄,每酣饮则狂呼。梦箕侄高成无以禁,书达,梦箕惧,命载往金华浦江,然外人已啧啧矣。不得已,于乙酉正月疏闻:帝亟遣内臣冯朝进追回,自绍兴命府部九卿科道及旧日东宫讲读等官辨认。时刘中允正宗、李司业景廉皆言,太子眉长于目,而北使左公懋第疏至,抄有北示云:『北亦有太子到嘉定伯家掩面哭,长公主不相识』。周奎入奏,令侍书朱国诏等及尝为太子医癣内官辨认,皆以为非,及见袁贵妃,妃云:『太子有四虎牙,根甚黑;又脚下有痣,今无此,非也』。发刑部审,令其父兄出首,至是验之,无一合。继将宫中图问讲读何所,则谈指端敬殿为文华殿。又问讲读完所写何字,则以孝经为诗句。又问讲案上何物,曰:『不知』。虽正宗、景廉,不识也。已,戴给谏英至,以先帝曾亲鞫吴昌时,携太子至中左门,问何事何语,又问,嘉定伯何姓何名,皆不能对。未几,总宪李沾带数人升阶,始跪地乞怜。自云:『驸马王昺孙之明,非太子,为穆虎所教』。再讯时,搜穆虎衣,得梦箕侄高成家书,内有二月三月往闽、往楚语。审时皆张御史孙振为政,梦箕等既到,咸以甘言诱之明,以严刑加虎,所云往闽往楚,欲干何事,皆抵死不承。梦箕曾为史阁部买硝黄,欲并阱可法,梦箕无所及,惟口谇之明,仰天叹曰:『我为无赖子愚耳,然一念痴忠,天地可鉴』!四讯之明,高成自杭解至,复严刑鞫所言闽、楚语,梦箕惟请死,孙振等持闽、楚语甚坚,大理卿葛寅亮密言曰:『公等度朝廷力,能声左良玉、郑芝龙之罪,而制其死命乎?若其供也,含忍则无法,搜剔则激变』。孙振始悟,言之士英,不复根究矣。盖太子之假,人人皆知,而各藩镇黄得功、左良玉屡疏申雪,认以为真,有言蓟国公吴三桂密送于史公可法,可法转送兴善寺者;有言帝遣内监卢九德、韩缵周见,即叩头,独马士英往视以为伪者;又言旧讲官方拱干出叹息声,几得罪,人遂不敢言者。然史公实无此事,而士英则偕诸臣同视,非独视,若拱干则士英自苏州召验,亦未因叹得罪也。虽屡录讯词示各藩镇,终未释然。黄澍挟左良玉传檄讨马、阮,为太子申冤,至五月间,清豫王入南都,即问崇祯太子安在。乃召王之明与同坐,指语降臣曰:『此真太子也』。时谓之明来南,乃北延所遣以搅感臣民耳。又一疑案也。

乙酉三月,童氏自河南至,云为帝元妃。刘良佐令妻往迎,叩其颠末,云:『年三十六岁,自十七岁入宫,册封者为曹内监,时有东宫黄氏、西宫李氏。李生子玉哥,寇乱不知所在。氏于十四年生一子,名金哥,囓背为记,今在宁家庄』。言甚凿凿,妻信之,跪拜如见后;良佐素惮妻,亦以为然。童氏闻之愈骄,凡所过郡县,有司供应稍略,辄诟詈掀桌于地。间有望尘道左者,露半面大言曰:『免』!闻者骇笑,至京,帝以为赝,命送镇抚司审。初犹曰真,及刑拷,乃云周王妃,误闻周王为皇帝,故错认。然锦衣指挥冯可宗上童氏狱中所供福藩宫中事,缕缕数百言,非尽渺茫。又对天泣誓,咒帝负心,言甚愤激。况不讯之禁廷,而拷之诏狱,尤为非体;人益揣惑,又一疑案也。

蠡城监国

弘光元年乙酉,夏四月,镇守河南总兵许定国杀高杰于睢州,投北为向导,引兵南下。二十五日,遂屠杨州。京口水师都督鸿逵、郑彩,同监军佥都御史杨文骢,望风先遁。五月初九日,北兵从瓜步渡江,直抵丹阳。弘光帝于十二日,开通济门出奔,幸靖国公黄得功营。马士英护圣母,自溧水县往浙。一时同防上游者,总督朱大典、诚国公刘孔昭、镇东伯方国安及江防尚书阮大铖等,各率兵逃窜。四安、广德一带,焚劫甚惨。而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忻成公赵芝龙,奉伪太子于十三日迎豫王。又出示令洪武门起,至通济、太平门、皇城一带,以河为界,安插满兵。刘良佐亦叛,奉豫王命追帝于芜湖。十五日,及之,得功中箭自刎。标下总兵田雄、马得功等,奉帝献功;御舟中军翁之琪投水死。于二十五日至金陵,帝僧帽蓝布箭衣,住西华门厂。本日,豫王设宴,伪太子上席,坐帝于下,数以宠任权奸、酗酒、荒淫诸罪。江南北进降笺者相继。时都督黄蜚屯太湖,总兵吴志葵、鲁蕴玙屯吴淞,而豫王于二十七日令贝勒统兵往直浙进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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