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苗秀夫在客寓之中,吃过了晚饭,一个人开灯过瘾。忽然灯光青黯,火焰无光,烟枪亦塞窒,呼吸不通。骇极,不知是何怪异,坐起来,把烟枪用铁签通着,灯光复明,烟枪通好,躺下去再开。开好筒烟要吃,灯焰忽然又黯,枪亦依然塞窒。知必有鬼魅在此播弄,乃默默祝告曰:“倘有幽魂滞魄,亦嗜此味,不妨略尝。我非吝啬的人,何必作此惊怪,以扰行人?”因将装好的那筒烟,向空虚举,说道:“请了,请了。”旋闻筒响飕飕,枪上的烟,居然一口气吸尽。遂复再装,再吸如故。秀夫曰:“既是同好,必是良朋,盍现形共谈以消长夜?乞无销声匿影,使人闷损也。”
于是灯火复放光明,即见对面枕上卧着一人,年纪二十许,面目黧黑,衣裳褴褛,举手作拱揖状,形容足恭,笑曰:“仆姓马,名君妍,燕都人也。幼读书,酷好此嗜,抛荒学业,家君督责甚严,而仆终不改,家君遂抑郁而死。服既除,有亲友数人,力劝予改行,赠金使入都,应童子试。至试期,同伴均早眠,养精蓄锐,冀向文场一战。予独贪烟不寐,逍遥乎烟榻之上,夜深始寝。同伴中夜起,将入场,推予如醉如泥,遂舍予入场。迨予醒而红日半窗,试院门久闭,予不得意,淹留烟肆。同伴均恨予,几不以人类齿予,乃朝呼暮吸,如野马无缰,不可收拾。未几金尽,烟肆主人将予逐出。予被逐后,寄身野寺,为寺僧服役,仅免冻馁,而嗜烟如故,得钱辄买阿芙蓉,无钱吞土皮过瘾。”
“一日,予因困顿久,思畅吸一朝,遂伺僧不在寺内,盗僧钱而出,向烟肆吃烟,希图吃个畅快。不料寺僧追至,捉予归,重挞几死。予乘机而逃,乞食北行,途中瘾发,困惫殊甚,卧柳树下,为野狗所食。”
“予既死,闻家君在冥曹,为六路司吏总管,予往定省,家君见予,深恶痛绝,闭予于幽室中,烦苦殆不可言。适有父执数人知其事,遂一再向吾父说情,吾父始终不允。现逢冥考,父执又来说项,乃出予于幽室,谓予曰:‘今冥间考取遗才,以补司吏之缺,不肖子其往应考,努力上进,赦尔前过。若再蹉跎,九幽十八狱,汝须历尽,冥法不汝贷也。’予奉命应考,途行经此,闻烟气飞空,不觉喉中奇痒难耐,故此相扰。”
秀夫问考期何日?答曰:“即在今日丑刻入场,明日午刻出场。”秀夫曰:“然则此其时矣。君胡不行?若误了场期,归去必再受苦。”那鬼云:“再求少赐恩膏,便当贾勇前进。”秀夫命其速速过瘾,勿再耽误时刻。鬼曰:“昔张旭草书,愈醉愈妙,仆之吃烟亦然,瘾愈过得足,文章亦愈做得出。”秀夫笑其荒唐。
未几,鸡声喔喔,明星有烂,秀夫曰:“天将晓矣,尔尚流连在此耶?”鬼曰:“予酷嗜此,每吸烟一口,便觉两腋风生,飘飘然如上九霄而登大宝,虽玉皇香案吏,亦不屑为,况考取冥差耶?即使是补作冥王,予亦不愿舍烟而去。”
秀夫闻鬼言大怒,声色俱厉曰:“此物非不可尝,苟文人墨客,浅尝辄止,用以悦性陶情,有何不可?若因此丧产败家,寡廉鲜耻,断不可为!”
鬼曰:“君言差矣,大抵我辈皆应运而生,昔人嗜酒,今人嗜烟,莫之为而为之,皆气运有以使之然也。若再历数百年,不知又有何物可以中人嗜好?使古时有烟,吾知嵇康、阮籍、刘伶、陶潜诸人,必溺烟而不起;杜子美《饮中八仙歌》当易为《烟中八仙歌》也。且古而有烟,又安知无人云使某为烟帝,定须封我为瘾乡侯,嗜酒为名士,安得谓嗜烟非名士乎?”
秀夫曰:“嗜己之烟,已非名士;况嗜人之烟,而要得为名士乎?”鬼曰:“毕吏部盗酒,不拘小节,古今称之。我直与毕卓并著,古有酒狂,今即有烟狂。”秀夫大怒,欲饱以老拳,鬼云:“尔不畏烟鬼乎?”秀夫曰:“烟鬼何足畏?攫人之烟而嗜之,技止此耳。”鬼曰:“烟鬼能现诸般恶相。”秀夫曰:“人皆见惯,不足畏怖。”遂烧烟扦欲刺。
鬼大惧,伏地哀告曰:“冥律不比阳律愦愦,凡投考不到者,便捉去下刖足狱。此刻试期已误,罚必不免,归去则家君又不相容,叩求长者仁慈,许寄床下,此后吸所不敢望,乞取贵斗中余黏可耳。”秀夫骂曰:“是何物烟鬼,无故缠人?吾誓扑杀此小鬼头!”
正在格斗间,忽帘钩作响,一牛头厉鬼持钢叉而入,大呼曰“尔在此耶?吾奉帝旨搜罗考试不到考者,牵赴市曹行刑。冥王有令:几患病有事故不到者均免,独吸烟、赌博、宿娼三等人,例所不赦;而吸烟者,受罚尤应加酷。”
烟鬼闻言,若崩厥角,乃谓曰:“牛兄请息怒,此间烟味颇佳,曷不试尝之?”即取盘中铜盒捧献,牛鬼接盒,颜似稍解,揭视盒中,已无余沥,大怒骂曰:“无耻的贼!窃取他人之物以媚人,又欲诳人,可恶已极!予誓擒尔去!”秀夫在旁呼曰:“速擒速擒,勿任其逸去,缠人不休。”
鬼遂手攫取烟塞于口,秀夫力夺而弃之于地,鬼乃伏身于地,就舐如犬,向牛鬼曰:“牛兄试尝此味,胜于尔囗豆多矣。”牛鬼怒曰:“我虽牛首,而食人食者,汝以我为畜耶?”以叉刺其胫,鬼长号如斩豕。秀夫劝勿毙其命,视之已死,秀夫深怨牛鬼卤莽,杀之太忍。
牛鬼云:“无妨无妨,君毋恐,此贼诈死,而非真死,乃咽喉科所谓斗底风也,嗅以烟灰,当更复活。”试取烟灰嗅之,果复苏,乃令牛鬼牵去。牛鬼觅锁,鬼脱然而逃。
秀夫惊曰:“奈何?奈何?”牛鬼曰:“此贼狡猾,闵不畏死,然闻烟香即止,此处有别个吸烟否?”秀夫曰:“不知,舍后有蒙馆先生者,予知其亦嗜此味。”牛鬼曰:“当在彼处,定不远离,我去擒彼也。君今夜仍宿在此,我来有言相告,于君亦殊有益。”牛鬼遂去。
时天已大明,秀夫欲觇其异,因往舍后视蒙馆。见馆门已开,训蒙先生在那里顿足狂呼。问他何故?蒙师言道:“我昨日买了三两土,要想煎烟,因日间学生多,功课不暇,故夜间起个四更,在此煎烟。煎得将好,正在此收膏,忽然一阵怪风,把烟锅覆掉,烟淋满地,你道可恨不可恨?”
秀夫知其故,说道:“先生,你拼着丢了这三两烟罢,这覆在地上的烟,拾起来也不能复原,且亦失去真味,不堪再吸。”蒙师问他何故?他道:“我昨夜也被个烟鬼扰了一夜,消费得我数两烟,我一夜未眠,故起得这等早。本欲来关照你,不料那恶鬼已把先生的烟覆翻了。”遂把昨夜的事述了大概,那先生听得咋舌。
秀夫回转客舍,适是日天晴,而路上泥泞尺许,不能上路,遂留此以待夜间牛鬼之至,日间因小睡以俟。夜初更向尽,有风飒然,牛鬼搴帘入,秀夫问曰:“顷间之烟鬼捕获否?”曰:“彼狡甚,予追去时,已覆蒙师之锅而舐其烟,予缚之遂送之冥王处。冥王怒甚,押彼入阿皮地狱去矣。”问:“何谓阿皮地狱?”牛鬼曰:“阿者乌也,皮即土皮之谓,是狱均系烟鬼,故名。”
曰:“是十八狱中之一乎?”牛鬼曰:“否,在十八狱之外,专为烟鬼而设者。狱在阴山之后,广漠之野,其大略与十八狱等,冥王以阳间吃烟之人占多半,故是狱较十八狱为大。”
问:“阴司吃烟之人多乎?”曰:“多,吃烟人死为鬼,亦须吃烟,故多。”
问:“有烟肆乎?”曰:“与阳司等。”
问:“烟具若何?”曰:“皆阳司物,凡吃烟人死,其家剪纸为烟具焚之,此即阴司烟具之所由来。”
问:“阴间亦种罂粟乎?”曰:“阴司寒冷,百卉不生,烟多掠是阳间者。”
问:“烟鬼许投胎乎?”曰:“与他鬼同,凡人间弱种,皆烟鬼投来。”
问:“转世后复须食烟乎?”曰:“然。是有夙因,哪得不吸?”
问:“世间吸烟者,俱烟鬼转世乎?”曰:“不然,凡父母吸烟,子孙亦必吸烟,是有夙根,所谓遗传性。世间即此两种人,流传广布,势必胥天下之人,皆变成吃烟而止。”
曰:“然则未来之世界,其为烟鬼世界乎?”曰:“否,上帝见人间吃烟之人日多一日,黄帝子孙,日就堕落,故饬下阴曹,命造阿皮地狱,必坑尽此等烟鬼,不使留一个种子在人间。”
曰:“今天下吃烟者多矣,求一终身不尝此味之人,千百中不获其一。我同胞四万万人中,除偶然吸食而无瘾者外,大都有瘾者,已占全数五分之三,或十分之五,坑之其可尽坑乎?”曰:“上帝原许人悔过,既吸而能戒,便为善良。所坑者,皆吃烟而不肯戒者之人耳。”
曰:“烟可戒乎?”曰:“可。”曰:“何以有戒烟而毙命者?”曰:“是不然,人不食五谷则死,不食烟决无死法。世之戒烟而死者,皆命尽禄绝,数合应死,戒烟适逢其会耳。世人每以此为口实,想戒不敢戒烟,是为怙恶不悛,死后皆当入阿皮地狱。”
曰:“何以有既戒复吃者?意戒烟亦难事乎?”曰:“否,欲戒则立时可戒。世人之既戒复吃者,非烟瘾,乃心瘾耳。烟瘾易戒,心瘾不易戒,故戒烟必死心塌地而后可。譬如戒酒,苟碎杯覆醅,终身不复饮酒,决计无妨。若戒之而辄复尝试之,则数日之后,故态复萌矣。烟之毒甚于酒,世人乃饮鸩而不悟,可悲也。今敬以告君,中国十年后,将行禁烟之令,阴曹已在提议此事矣。”
问:“所议何事?”曰:“无他,议补阳律之漏耳。凡阳世有大更张,阴司于十年前,即已筹画,阳间或有漏网,阴曹决不宽贷也。”
曰:“阴律对于十年后之吃烟人若何?”曰:“遵限戒者,赦免其罪;不遵法令者,逾限当死,死入阿皮地狱。惟有三等人罪重难赦。”
问:“哪三种人?”曰:“官、吏役、开烟肆者。”
问:“何以故?”曰:“官吃烟,玩视民瘼;吏役吃烟,渔肉乡民;开烟肆者,诱人上瘾,故其罪较重。若在戒烟之时,此三等人之罪,尤为显著。君于十年后,必当亲见之。凡公堂悬禁,私室开灯者,皆官也;明奉禁令,暗索漏规者,皆吏役也;溺于厚利,违禁私开者,皆积年开烟肆者也。乡愚无知,以为朝廷禁烟,官长吃烟,是禁烟之令,终属虚文,违禁而私吃,吏役来可以贿免耳。而开烟肆者,复多方欺诈,散布谣言,或以卖膏为名,或以卖戒烟药为名,其实仍为烟肆,入其室而卖烟如故也。于是无知愚民,信禁烟之令之决不能行,而观望不戒,以致于死。皆此三等人之孽也,故冥律最重。此三等人死,必使刀山油镬,历尽诸般痛苦,然后禁锢之于阿皮地狱,永永埋头,不再使有超升之日。君勉之,君固亦嗜此味者,豪杰贵识时,其宜速戒也。君居停夫妇俱有烟癖,而为官又无状,冥王已夺其寿算,昨已俱死,入阿皮地狱矣。君亦无庸入都,再为营干矣,三千金君自用之。”
秀夫闻言,怃然久之。又问:“戒烟有妙法乎?”曰:“人世戒烟药品,皆骗人财帛,其实戒烟无须吃药,只须立志坚定耳。若肠腑留有遗毒,可每晨饮盐汤一盏,即无事。别矣,勉旃!”
牛鬼起身去,倏忽无踪,是光绪二十三年事也。
秀夫信其言,碎灯劈枪,立时即戒。明日束装南旋,挟三千金而归,不再北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