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仲勋见他妻子一阵撑痛,痛得艰苦异常,仲勋没有见过这样事,所以吓得心头小鹿,怦怦乱撞。稳婆一见,知道时辰已到,儿要脱离母胎,遂唤婢女速倒盏参汤来,教产母吃了,一面安慰产母,教他不要心慌,耐着再痛一阵,小儿便生下来。又道:“姑奶奶体弱,拼着一床被褥就在床上收生,不必定要临盆,上床下床,诸多不便。”产母忽然又是一阵撑痛,稳婆招呼仲勋出房,教他到天(厅)前灶前,拈香祈祷。
仲勋担着惊出到厅前叩头,刚在厅前拜过,立起来要往灶下去,听里面一阵闹动,老妈子出来报道:“恭喜姑老爷,添了一位千金。”
仲勋急忙赶到里面,在房门外听得儿啼,走进房去,见收生婆在那里包扎初生的小儿,包扎好了,安置床上产母的脚后,回头对着仲勋道:“少老爷恭喜你,添了一位千金。常言道:‘先开花,后结子。’这个千金,要算添丁的预兆。”
仲勋问道:“产母如何?”稳婆道:“无事,还要算得是快生快养,少老爷放心,你们只要好好的服事着他,让他靠在那里,不要使他困下去,困了下去,恶露出不清,要生别样病的。多烧些苦草汤给他吃,三朝洗儿,再来讨喜酒吃。”
仲勋道:“好,我这里待等三朝,再一起开销你罢。”那稳婆去了,家中落乱纷纷,一夜不能安眠。仲勋关照家人道:“今日老爷到厂中看机器,不留心为机器轧死,你们权且不要声张,怕是产母听见,要惊坏了,那是了不得。”家人也知道这事不能对产母说知,父女关乎天性,知道了那有不苦的道理?
仲勋安排好了家事,遂出城来到厂中,见子晋的后事却都办得舒齐,遂安排将子晋来盛殓。仲勋承继子晋的家产,自然要替子晋穿孝。子晋灵柩就停在厂中,停工三日,俟丧务稍稍就绪,再行开张生理。
至于日后子晋择吉开丧,择地安葬,都是应办的事,书中也不必细表。只这三朝盛殓,仲勋已忙个不了,几乎没有了吃烟的工夫。三朝已过,仲勋急欲回家看视产母,家中新生小儿的汤饼筵,也只好草草敷衍。
家人窃窃私议,都道:“老爷不死,生了外孙女,必然欢喜,怎的一个死一个生,只隔几个时辰?”又道:“这热血冲丧,是不吉利的。”产母睡在床上,见着众人交头接耳,有些疑心,唤个使女,教他来装烟,呼了几口,问他道:“昨日老爷姑老爷何以不回家来?”使女无言回答,支吾半晌。正要撞破的时候,却好仲勋回得家来,身上的孝服因为要瞒着妻子,都在厂中更换过。
进房来一看,见产母平安,在那里吃烟,心里一定。他妻子问道:“你昨日住在那里?父亲何以不见?”仲勋道:“他听见家中生产,心里怕烦,暂且在厂中住几时回来。我昨日在厂中陪他的,如今他在厂中请酒,教我回来看你。”说话之间,听得小儿哭个不住,仲勋问道:“小儿哺乳未曾?”一个乳母道:“初生小儿,大概总是三朝开乳,你们这千金,为什么只管哭?乳多不要哺,哭得声气也要哑了。不知这小儿可有什么疾病?”
仲勋道:“新生的小儿,谅无什么疾病。我倒听得人家说过,父母吃烟,生下来的小儿,也会有瘾,教做胎里瘾。莫不是他烟瘾发了,要吃烟么?”他妻子听了好笑,说道:“倒有这事,小娃娃才出母胎,乳尚不会哺,倒怎的教他吃鸦片?”仲勋道:“你吃了就喷他一口试试。”
他妻子不信,就呼上口烟,轻轻向小娃子一喷,觉着烟气到了小嘴,也微微的似乎会吸,哭声顿时停了。大家看着,笑个不了。他娘再喷了两口,说道:“生出来就要吃鸦片,将来成个鸦片烟精,把他怎样安置?”仲勋道:“不妨,我打听人家说,在百日之后,慢慢减少,可以戒得断的。”那乳母道:“这吃烟的根,是出世就有,恐怕将来一吃就会上瘾。我看这种小娃子的皮肉骨血里面,都含有鸦片烟的质料。这小娃子竟是鸦片烟做成的。”大家笑了一会,从此这小娃子,每日必须喷烟,直待百日后戒断不提。
再说这子晋的死信,不能长久的瞒着他女儿,俟他体气稍充,只好对他说明。他听说父亲已死,心中十分悲伤,又听说在机器上轧死,死的日子,就是他生产的一日,三朝成服,自己不能亲视含殓,更是异常哀苦,哭得他有气无声。
大家劝了一会,这子晋女儿,本来体气怯弱,兼是新产,再加个悲哀,又受了些风寒,就会生起病来,头眩身热,腹泻不止,这泄泻是吃烟人的忌门,后来请医服药,泻是止了,只是把风寒都关在里面,渐渐的变成痨瘵,就叫个产母痨,不到一年,也就死了。殡殓丧葬等事,到又要教这仲勋忙了几时。
两回丧事已毕,仲勋只剩得孤单独自,倒遗下一个血泡大的女儿,心中未免愁闷,就请鸦片烟为销愁之物。厂中事务,多托经手照料,自己一丝一毫不管。本来他也不会得什么。要说这经手毛厚卿,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但东家不会用他,他就要用起东家来,借着纱厂名头,在外招摇。
初时这仲勋犹常到厂中来问信,后来烟瘾越吃越大,精神越弄越懒,简直不到厂来,厂事全凭毛厚卿主张。这毛厚卿看他好欺,遂患通账房陆作仁,通同作弊,终日无非混迹烟花。
厚卿的家小,姓柳氏,本是烟花贱质,与这毛厚卿姘识,就住在上海地方。老去徐娘,却爱少年装束,年纪三十七八,还常要与少女争风。每日起身必在十二点钟,梳头洗脸,非三点钟功夫不办。头梳得也时,衣裳着得也俏,淡妆浓抹,总称他的高兴。
装束整齐,过得瘾足,带着个娘姨出去坐马车,兜圈了,出风头。香塍广陌之中,日落黄昏之候,轻车疾驰而过,那钗光黛影,闪烁得人两眼都明。车过处余香枭枭,倩影犹印人脑筋中。
上海地方,多有那少年浪子,当他是谁家闺秀,追踪蹑迹的跟去,想吃天鹅肉,他却是开门揖盗,还你个来者不拒,这叫做膀子吊。厚卿在外,每日酒地花天,他在家中,也从不会孤眠独宿,把厚卿阴谋暗算赚回来的钱,他就拿得来贴汉。所以那班相好,虽然觉得他年老,然而看着铜钱面上,把这牛鬼蛇神的烟鬼,也只好当他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看待了。
常言道:“欢场易散,乐事不常。”这广兴纱厂自开设以来,倏忽三年,主人沉迷烟榻,终年不到厂中;经手毛厚卿,又是好烟、好酒、好色、好财,把生意却丢在脑后。那厂中一班职事人等,见东家废弛,经手又放弃职务,大家也就懒惰,不是嫖,便是赌,不是闹酒,便是吃烟,一个个全没有精神在生意上用功夫,所以这纱厂连年短折,更兼那经手账房,朋比为奸的算计,其中亏空也就不少。
厚卿见纱厂历年亏耗,转运不灵,晓得就要倒闭,他就昧着良心,到庄上去汇了几万现银,挟资而逃。等到账房晓得,也学了他的样子,卷了厂中所存现款,再往庄家付上几千,逃往他方躲避。
后来庄家得了信,都来找这仲勋,仲勋横在烟铺上,逍遥自在,却一些儿不晓得什么。问他厂中的事,他都是糊里糊涂。倒是庄家告诉了他的大概,教他到厂中去查,方知经手账房,都挟资而去,不知逃往何方。
此信传扬出去,债主都逼紧来,有人将他厂中所存一盘,应得短少十余万,再将他产业查抄,统计共作抵外,尚少得五六万。这纱厂顿时就被债家挤倒,人也押进巡捕房里去。仲勋要把经手账房二人提到,方肯了结,公堂便差包探去拿这毛厚卿、陆作仁。包探说二人在逃,不在上海地面,只好行文各县追捕。
毛厚卿向有家室住在上海,且往他家去查问一番。谳员即命他速去办事。这包探寻到毛厚卿家,原来这柳氏,不愿跟着毛厚卿东奔西逃,就留在上海,也晓得厚卿失势,无所倚赖,思量另寻别路,重做人家。又猜到捕房必有人来盘问于他,所以预先打算好了。
这日包探前去,他却坐在家中,包探看他头发蓬松,衣裳垢敝,面黄肌瘦,齿黑唇焦,膏沐不施,越显得姬姜憔悴。包探晓得他尚未过瘾,所以不曾装扮出来,便向他问毛厚卿的消息。他回道:“不知。”包探说:“他是你的丈夫,怎说不知?”他道:“我与他不过姘头,一月前已拆开了。他走他的山东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管他到哪里去?我如今孤单独自,谁肯养我,谁便是我的丈夫。”
包探冷笑一声,出来自言自语道:“你这荡妇,谁养得活你?毛厚卿已被你弄得半爿焦。”遂到捕房来销差,说毛厚卿并无下落。这仲勋押在捕房里面,别的都可,只是不能吃烟,便已制其死命,所以只好央人说情,自愿了结。债家也晓得他是无用之辈,受了人家欺骗,所以也不十分追紧,便请个公证人,将他所有的死产活产,尽行瓜分了结。
这仲勋变作了无家无室,也没有一些产业堪以糊口,于是上海不能立足,遂想到山西去寻姊夫。但不知可能到得山西,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