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史堂素有龙阳之僻,他有一个俊仆唤夏旺,鲜肤粉白,臊面桃红,史堂爱之如宝,剪袖食桃之宠不足喻也。从前被尤氏察出真情,将夏旺的衣服件件剪碎,挞之几毙,逐出还家,永不复用的。后来史堂瞒着尤氏,带至安徽,仍充拂枕,至今未破。每每史堂回家,必同着回来,寄居寓所,然后自己回家。尤氏从前也曾问过史堂,途中来来往往,怎么不带一个用人服侍服侍?史堂只说一水之隔,途中没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况生意场中,不配用人服侍。尤氏信以为实。史堂今日本来要到夏旺寓处缱绻半日,然后再到庵中去行香的。那知尤氏暗想道:“今日他去与玉坛聚在一处,虽是近视眼,难免不能认识。须要止到他下午时放他去才好。”便向史堂道:“你今日将送我爹爹的寿礼整齐整齐,庵中只要下午时去拜一拜便了。况这些地方我不要你去多耽搁。”史堂正兴头冲冲,想去与夏旺修旧,被尤氏当头一盆冷水淋了下来,又不能违他这个阃命,只得依着尤氏整齐寿礼,直至申时方得停妥,然后走到庵中。智慧一见,便来应酬,接到卧房去坐下。史堂问道:“我们的刘旭垣怎么不见他?”智慧便照着玉坛告他的话转告一遍,又道:“刘四爷还存一封银子在这里做忏金的。我今日细查从前的账上,原应该还老爷处四两五钱几分银子,今日的忏事算下来刚刚扯得平,将这银子请老爷带了回去罢。”史堂道:“我今日倒是来讨债的了。不如将这银子今晚我同你到床上去拜一夜脏王忏开除了罢。”“你到这里来香还没有行过,先在这里说游话,不怕佛菩萨的么?”史堂道:“我与银子你用,是救人之急;你与我同枕而眠,是泄人之火。两人得济,正是佛门普济慈航之道,佛菩萨岂不喜欢我们成这美事么?”一面说笑,一面走到殿上去行过了香,又进房来吃茶。智慧唤厨下安排素斋。史堂道:“我就要去的,趁太阳还未落山,眼睛还看得见地下高低之处。你若必要留我吃斋,我只好住在这里陪你过夜的了。”智慧道:“我怕什么?只怕你没有这个胆量。奶奶的阃法难受,我倒不害你了。”智慧便取出原银交还了史堂,送出了山门。
史堂到家尚未上灯,便将到庵中没有见玉坛,及带回银子的话,一一告诉了尤氏,尤氏然后放心。史堂道:“我转来时,在正昌绸缎铺上看了一件京青缎海青料,讲明五两七钱九四平纹银,我打算将这银子先给与他再算。但不知这封银子是什么平子,所以带回俟秤准了拿去。”便走到窗前,就着亮光拆封另秤。才拆开来,忽然微风一阵,将包内一张折叠纸片吹到尤氏裙底下去了,尤氏捡起一看,就是前月赠与玉坛那首诗,尤氏吓得心上乱跳。史堂问道:“是什么纸片?”尤氏道:“你且把银子秤明白了再管闲事。”一面走到妆台前,向抽屉内取出一张旧账换在手中,搪塞过去了。尤氏暗想道:“原来我给他这银包,他竟直到如今没有拆开,怪不得他从没有说起这首诗来。今日若没有这一阵微风,险些儿闹出大事来了,这还了得。屡次临危化解,若不是神灵保佑,那能获这样意想不到的化解?即前日燕子窠掉下来,也再没有这样巧妙。但不知暗中那位神灵在这里辗转保护,叫我何从报答?玉坛虽非有心之过,但我与他的东西无论宝贝草芥,总应一律珍重,何以如此藐视?明日倒要警饬警饬他的才是。”正在这里想要警饬他,玉坛因何惠有病,不能进上房,就自己进去交账。并将前一日的禀租案移到本日来告诉,以作弥缝本日不能在庵侍候主人的缘由。史堂倒也不说他不是,尤氏心中原赞他弥缝之法颇好,因恨银包一事,借此骂他几句,又可在丈夫面前装些待玉坛威严的光景。便骂道:“这件租案有什么要紧?过了一天去办也不为迟,不晓得伺候主子,借端在外游玩,满口都是唐突的话说。我看你近来作事一味粗率,慢不留心。那管一两八钱的来往银子,人家还来的,也要拆封见见数目,送来的也要拆封,见见数目。每每人家还来的银子,你封也不拆就收下,缴上来了。照这样管账,我是容不过的。你不要自己不爱脸。”
第七回 吟秽句虚遭梦里刑 见绣鞋引出心头计
玉坛受了尤氏一场大骂,出来气倒在床,想道:“他若为我的情意不到,不要说骂,就是打死了我也不怨的。他如今为我不伺候他的丈夫,不替他们留心管账,就来骂我,足见他心上只有他的丈夫,他们的账目为重了,那有我在他心上呢。想这婆娘有什么情?有什么义?他自从丈夫回家之后,何尝有一些恩情待我?只晓得躲在房里陪着丈夫,不是说笑,便是盘算家务,面也不肯出来照一照。我再不想到,千金贵体看得失节如此轻淡。看得轻淡自然惯偷汉子可知的了。我早晓得他是偷汉过的人,我何必要如此尊重他,如此爱慕他?我费了这样心力来相与他,实在算不上。我此刻若不恋着悦来,我一刻都不能住在此的。”扒起身来,走到书桌前,将这一切薄情轻节的劣迹,先写了一篇大略。复又照着情节,吟成一首长句毁之。才得写完,觉得阴风一阵,冷气逼人,灯影渐微,毫毛直竖,不觉双眸怠倦,就凭几睡着了。梦魂一缕正在飘荡之时,那冥中报应司的鬼差包受苦走上来,一把揪住道:“你前世欠他的冤债尚未还清,今夜又来做屁诗污他了么?我且把你送到他那里去,先受些虚痛再讲。”一把拉到尤氏房中,交与冤孽司的鬼差施辣手,揪到尤氏面前跪下。尤氏亦在梦中,坐在榻上,正想要戒饬玉坛,忽见一个赤发獠牙的抓住玉坛跪在面前;房门口一个青面红须的拿着一张字纸,金眼睁睁,相着玉坛;又有一个清清秀秀,三绺须的站在旁边。尤氏本是女中丈夫,见了他们,丝毫勿惧,便问道:“你们是那个?”那三绺须的道:“我那氤氲司的差役任傧相便是,奉票撮合你与玉坛的前世姻缘。如今我的公事已毕,明日要回去销差,特来索谢。前日吊下燕子窠一事,仅扰盛筵一席,不足以酬此大功,相应补谢。再今日风吹吊银包中的诗句,也当后谢。这两件险事,并不是票内之事,是我格外的照应你们,也应格外酬谢酬谢。请你早早先开发我就是了。”那一个青脸红须的道:“吾乃报应司的差役包受苦便是。”便将手里拿的字纸送与尤氏。那赤须獠牙的道:“吾乃冤孽司的差役施辣手便是。”尤氏将字纸一看,气满胸臆。施辣手送一根硬木棍子与尤氏,尤氏便将玉坛拖翻在地,拽起棍子向着玉坛上上下下一口气打了七八十下。施辣手在旁帮着尤氏施力,打得玉坛皮开肉烂,身无完肤。玉坛口中欲喊〔又喊〕不出来,挣也挣不起来,痛也痛不过去。尤氏指着道:“你这东西,拿这种话来污秽我,我今日要把你颠倒插在便桶中,给你一顿饱粪尝尝。”站起身来拧着玉坛耳朵,拉到便桶处……
忽闻窗外明炮一声,两处俱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玉坛醒来,一身大汗,遍身犹觉隐隐作痛。心中以为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而已。
这里尤氏醒来,梦中的事历历如见,暗想道:“能信有,莫信无。今日一早,先将眼前的人支开了,到玉坛房中去搜他一搜有无梦中的形迹,再作道理。”一面备一席祭筵,多买些纸锭,酬谢梦中所见的鬼卒。
到了卯时,玉坛知道何惠有病,不能早起,就赶忙起来,拿了铜盆,从巷中而进。悦来亦拟玉坛必乘何惠有病,一早要进来的,更起来得早,先将腰门开了,复进了房。正在那里出神,玉坛走近身去低声道:“妹妹,你真个是神仙,算定我今早必要进来,就早将门开了。”悦来道:“你蓦地里进来,倒把我吓了一跳。”玉坛搂住悦来在怀中,替他摩心胸,便道:“你不要坏了,我们七八日不能相叙,我心中犹如火烧一般。你这几日身子可好?我算你今日红潮应该到了。”悦来道:“昨夜五更天就到的,我才放心,没有受胎。你这几日身子如何?饭量可好?”玉坛道:“好倒好的,只是昨夜做一个恶梦,做梦主母知道我们的私订事情,将我痛打一顿,此刻还觉得有些痛呢。”悦来便将手去抚摩玉坛的痛处道:“我们这位主母的性气是惹不得的,你总时刻要小心。若错怒了他,是挡不住的。你既做了这个恶梦,早些出去罢,不要应了这梦。况我的经期又到了,脏巴巴不好闹的。你前日要我脚上穿的这一双鞋子,我因主母穿过的,所以没有给你,你必定要这一双,我就给你便了。”随脱下来包在玉坛的手巾里。玉坛接来放在袖中,便道:“你的经水我倒不嫌脏的,只怕那两个小丫头要来呢。”悦来道:“这两个丫头一些儿不懂得的,他还不知你是什么人呢。况我不叫他们,他们再不敢走进来的。这是我交代在前,尽可放心。”玉坛道:“既然如此,好妹妹,你救救我急罢。”就将手揣(拽)下了悦来的裤子,抱到床沿上,才将那话插入牝中,鸾凤交作,雨云方兴,忽然耳中来了一声不做美的声音,唿啷一声,尤氏开房门出来。玉坛连忙塞上了裤子,避到厨房下去了,慌慌忙忙将铜盆掉在悦来外房桌子上,又不敢缩回去取,心中不胜着急。
这里悦来在床上穿裤着鞋,那知尤氏已到了外房,看见桌上的铜盆,知是玉坛的,又见腰门已开,人又不见一个,心中甚属骇异。因史堂在家,不便声张,只当没有看见,就转身回到自己房中,向史堂道:“你回来已有半月多了,中秋节的账目不知收有几成,我心中十分记挂,你明日也可起身去了。今日你去买缎子,就便替我到顾绣店中去买绣花大袖两只,裙花两付,汗巾两条,手帕两方。家中再添几样首饰,带去赏给你的小老婆。你要剪什么裁料与他只管剪就是了,不要在我跟前遮遮掩掩。”史堂原想要起身,恐尤氏说他牵记他小老婆,所以说东西与他小老婆这是意想不到之事。史堂一听此言不胜喜欢,笑道:“我的好奶奶,你实在贤惠,我更觉对不住你了,我叫他天天向着东南方磕你的头就是了。你赏东西与他,他不知要怎样荣幸呢。”尤氏道:“不要你在这里替他鬼讨好,只要他离开了我不荒唐,不狂妄,能够帮着你兢兢业业作家就是了。你今年大约不能回来的,年终账目要紧。明年正月中又要盘店,看来总得二月中方能回来。那时你将新靠的一房人一齐带回来,或将他的儿女留与你小老婆使唤也可,免得他母女在一块儿作弊。这施猾计我本不要他回来的,防他们姊妹弟兄在一处又要闹出大事来。”史堂道:“这是你的防微杜渐之道。”一一答应后,就兑了五十两银子,同着汪珍出街置买衣料等物。到了路上,史堂自然指使掉了汪珍,自去与夏旺修旧,并约何日起身往安庆等事,絮烦不题。
这里尤氏又唤玉坛到店铺收买纸锭二万串,预备上等祭筵一席。玉坛心中暗想道:“难道婶娘也做了我做的梦么?不然无原无故,忽然要备祭筵,又要买这许多纸锭做什么呢?”一一答应了,便唤了两个灶下人同出街市买祭菜,收纸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