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的确了畹娘住居,敲进门去,深深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张少伯道:“在下特地相访。”老鸨道:“尊客莫怪老身,其实不能相会了。”张少伯询问来历,老鸨道:“再莫要提起,只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没奈何。”张少伯道:“既是你令爱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遂他的意,寻起一条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这滞货,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张少伯道:“你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张少伯道:“若是减价求售,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大门,自家减价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挪移不去。”张少伯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兑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张少伯叫仆从卸下背箱来,老鸨引到自家房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文契。忽听得外面敲门响,老鸨听一听,却是阮江兰声气,便不开门。张少伯道:“敲门的是那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嫁他的那穷鬼,叫做甚么阮江兰。”张少伯道:“正是,我倒少算计了,你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你女儿讲通,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勉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可令一位大叔远远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张少伯道:“我晓得了。”忙开门送出来,老鸨四面一望,不见阮江兰在门外。放心大胆,回身进去,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偏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何如?”畹娘想一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他音信,必是找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遂点头应允。
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畹娘又向镜前掠鬓梳头,满望牛郎一度。老鸨转一转身,向畹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畹娘并不疑心,莲步慢挪,湘裙微动上了轿。老鸨出来,与张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抬了去,张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张家小厮。原来这小厮叫做秋星,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拽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过头来,只见后面那一个人破巾破服,好似乞食的王孙,不第的苏子,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秋星开口,先自通名姓道:“我是阮相公,你缘何忘了?”秋星“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阮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阮江兰道:“你匆忙跟这轿子往那里去?”秋星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阮江兰还要盘问,秋星解一解衣服,露出胸脯,撒脚的去了。
原来阮江兰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尚牵挂畹娘,住在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阮江兰闷恹恹,在旁边寺院里闲踱,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虽一条肚肠放在门内,那一双饿眼远远射在门外,见了一乘轿子出来,便像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
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子更跑得迅速。阮江兰却认得轿后的是秋星,扯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畹娘。一时发怒,要赶到张少伯那边,拚个你死我活。争奈着了这一口气,下部尽软了,挪不上三两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那张少伯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吾兄,渴想之极。”
阮江兰礼也不回,大声责备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横竖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张少伯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阮江兰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张少伯哈哈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臭铜换得美人来家受用。吾兄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阮江兰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可有半点墨水?”张少伯道:“我的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阮江兰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儿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张少伯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化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阮江兰冷笑道:“待我中一个举人、进士,好让你们小人来势利的。”说罢竟走去了。正是:
相恶无好友,相骂无好口。
我见绸缪时,平昔肉与酒。
话说阮江兰被老张一段激发,倒把思想畹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去,闭关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
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好饮食,伺前伺后,要他多吃得一口,心下便加倍快活。埋头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士,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尽,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低着头儿纳闷。忽然走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阮老者认得是张家的秋星。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筒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张家送了盘费来。”阮江兰不见犹可,见了分外焦躁道:“是张少伯,分明来奚落。”他拿起拜匣,往阶墀上一掷,秋星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妆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阮老者道:“张少伯是你同窗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阮江兰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这小人无义之财。”阮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再三埋怨。又见学里门斗顾亦齐,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
阮老者道:“不瞒你说,前日在县里领了盘费来,又籴米买柴用去,如今向那个开口?”顾亦齐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阮江兰感激了几句,别过父母,带领焦绿,上京应试。刚刚到得应天府,次日便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花。
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将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坐这个病痛。阮江兰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还怕甚么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去拿利斧头折他么?正是:
为学如务农,粒粒验收成。
不勤则不获,质美宜加功。
阮江兰出场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写道:“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归家。如违,拿歇家重究。”阮江兰只得住下,寓中闲寂不过,走到街上去散闷,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红缎扎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斗的魁星。两廊排设的尽是风糖胶果,独有一张桌子上更觉加倍摆列得齐整。只见:
颤巍巍的风糖,酷肖楼台殿阁;齐臻臻的胶果,恍如花鸟人禽。蜂蝶闻香而绕座,中心好之;猿猴望影而垂涎,未尝饱也。颁自尚方称盛典,移来南国晏春元。
阮江兰问那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端正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面。
阮江兰一心羡慕,不知自己可有这样福分。又一心妒忌,不知那个有造化的吃他。早是出了神,往前一撞,摇倒了两碗风糖,走拢两三个军健,一把扯住,要捉拿见官。阮江兰慌了,情愿赔还。军健道:“这都是一月前定做下的,那里去买?”阮江兰再三哀告,军健才许他跟到下处,逼取四两银子。又气又恼,一夜睡不着,略闭上眼,便梦见风糖、胶果,排在面前,反惊得一身冷汗。叹口气道:“别人中解元,我替他备桌面,真正晦气。侥幸中了还好,若是下第,何处措办盘费回家?”翻来覆去,辗转思量。忽听耳根边一派喧嚷,早有几个汉子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阮江兰此时如立在云端里,牙齿捉对儿的打交,浑身发儿的缩抖,不知是梦里,是醒里。看了试录,见自家是解元,才叫一声“惭愧”,慌忙打点去赴宴。
一走进应天府,只见地下跪着几个带红毡帽的磕头捣蒜,只求饶恕。阮江兰知道是昨日扯着要赔钱的军健,并不较论。吃宴了毕,回到寓所,同乡的没一个不送礼来贺。阮江兰要塞张少伯的口,急急回家,门前早已竖了四根旗竿。相见父母,各各欢喜。少顷,房中走出一个标致丫环来,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哩。”阮江兰只道是那个亲戚家的,呆呆的盘问。
父母道:“孩儿,你倒忘记了,当初在扬州时,可曾与一个畹娘订终身之约么?”阮江兰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孩儿,你这件事负不得心。张少伯特特送他来与你成亲,岂可以一旦富贵,遂改前言?”阮江兰指着门外骂道:“那张少伯小畜生,我决不与他干休。孩儿昔日在扬州,与畹娘订了同衾同穴之约,被张少伯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
便是孩儿奋志读书,皆从他辱骂而起。若论畹娘也只好算一个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输情服意,荐他人枕席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那双眼睛?如今张少伯见孩儿侥幸,便想送畹娘来赎罪。孩儿至愚不肖,决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正说得激烈,里面走出畹娘来,娇声婉气的说道:“阮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张少伯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阮江兰背着身体笑道:“好个为自家娶老婆的古押衙!”畹娘道:“你不要在梦里骂人,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来。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乐的撞来,郎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狭邪狼狈,做了郑元和的行止。张少伯信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间要寻死觅活。谁知张少伯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阮江兰又笑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做一个现人情?”畹娘道:“这又有个话说,他道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读书,恐妾归君子之后,未免流连房闱,便致废弃本业。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总是激励郎君一片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他家里,另置一间房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张宅夫人亦以妯娌相称。后来听得郎君闭关读书,私自庆幸。见郎君取了科举,晓得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大门之外。
只得转托顾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件事上,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朝天四拜道是:“姻缘担子,此番才得卸肩。”如此周旋苦心,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亦无足惜。但埋没了热肠侠士,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而已。阮江兰汗流浃背,如大梦方醒。两个老人家啧啧称道不绝,阮江兰才请过畹娘来,拜了公婆,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张少伯家去,请他夫妇拜谢。从此两家世世往来,竟成了异姓兄弟。
谐道人评曰:“子弟一落情障,只有两条生路,一曰遂其欲为之念;一曰激其欲为而不能即遂之念。遂其欲为之念,则此外并无他想,精神才力反有着落,功名事业反有根据,何也?其欲为者既已遂之矣。激其欲为而不能即遂之念,则试问汾阳歌妓满前,必非寒酸一介;东山舞袖在御,必非庸流常人。何也?其欲为而不能即遂者,则必思有以遂之矣。张少伯亦只用一个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