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走兔飞鸟,急忙里为欢不足。记相逢,才开口笑,便伤心哭。玉埋香新土湿,阿娇早入黄金屋。问古今,何事最无涯?人之欲。
未得时,愁无福;既得了,伤时促。算将来,翻是一场劳碌。因酒新添连日病,惜花常把眉儿蹙。闹嚷嚷,只待骨成灰,方宁服。
右调《满江红》
话说炀帝因宣华卧病,心下慌乱,次早忙召御医来看。御医看了奏道:“娘娘气虚脉弱,加以惊悸不已,乃膏肓之症,十分可忧,臣不敢保万全。”炀帝听了大怒。再召别医,个个俱如此说,慌得炀帝寸心就如野鹿一般,在胸中只是乱撞,对萧后说道:“宣华若不能生,朕定当哭死矣!”萧后再三安慰。又捱了两三日,真个是天下再无不死药,世间哪有返魂香!宣华竟奄然而逝。后人有诗悲之:
君王尚有恩波在,无奈铅华逝水流;
偏是长门生白发,红颜薄命古今愁。
宣华既死,炀帝放声痛哭了几场。没奈何,只得命有司厚办丧礼,择吉安葬。萧后见炀帝十分悲切,千方百计来劝解,炀帝那里肯听?终日只是痴痴迷迷,愁眉泪眼。萧后道:“死者不可复生,哭之何益?”炀帝道:“朕非不知。但爱其色美,今一旦寂寞,不由人不感伤!”
萧后道:“这后宫前前后后,有三千粉黛,八百娇娥,陛下何不选择一二佳者,聊慰圣怀,免得这般凄惨!”炀帝道:“宫中这些残香剩粉,如何可选?”萧后道:“陛下休得轻觑,这后宫最是深远,埋没者尽多,就是宣华也是内中选出,那里定得?就选不出,也只当借此消闷。”炀帝依了萧后,真个传一道旨,着各宫嫔妃彩女,无论大小美恶,俱赴正宫听选。萧后又叫排宴在大殿上,亲同炀帝来选,旨意一出,忙的那一宫宫、一院院,这些宫娥,哪一个不巧挽乌云,奇分绿鬓,这一日真个:
穿着了万箱锦绣,妆饰了千斛珠玑;
卸河水调脂欲尽;上林花插鬓都稀。
妆阁上雪香粉嫩,镜台前玉映金辉;
兰麝香气飘三殿,环声响彻重闱。
髻影与枕痕交堕,容光与黛色齐飞;
不是这汉宫春晓,怎显得帝苑芳菲。
炀帝与萧后同到殿上,一边饮酒,一边就将这些宫人,一个个都叫到面前来细选。真个是观於海者难为水!虽则花成阵,柳作行,十分富丽,然选来选去,不过都见平常面目,那里有十分出奇的姿色。炀帝选不上一两宫,便闷躁起来,说道:“左右是这等模样,便选杀了,也不能有宣华那般天姿国色,怎教朕不想?”遂传旨免选。众宫人闻旨,皆一齐散去。萧后道:“陛下请耐烦,宫中虽无,天下尽有,陛下既为天下主,何不叫人各处去选,怕没有比宣华强十倍的?何苦这般烦恼!”炀帝大喜道:“御妻之言有理。”随叫许延辅等十个停当太监吩咐道:“你十人可分往天下,要精选美女,不论地方,只要选十五以至二十真有艳色者,选了便陆续送入京来备用。选得着有赏,选不着有罪,不许怠玩生事。”许延辅领了旨意出宫来,便先於京城内选起。大张皇榜,四下里捉拿媒户,供报美女。不一日,京城内闹得沸反。百官闻知,尽皆惊讶!各欲上表进谏,又恐怕多言获罪。纷纷计议,早惊动了一个臣子,姓苏名威,官居尚书左仆射,为人性情刚正,直言敢谏。当日闻知此事,遂挺身说道:“选美女,非天子盛德事,不可不谏。”遂连夜草成奏疏,次早奏上。这一日,炀帝不曾设朝,各色表文,俱类送入宫。炀帝在宫中,将苏威表文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尚书左仆射臣苏威稽首顿首,奉表於皇帝陛下:臣闻佚乐非所以治身,淫风不堪以教世。国家常丧於蛾眉,社稷多倾於粉黛。故古之圣帝明王,莫不以色为戒。今陛下御宇鼎新,正宜励精图治,恭己以正四方,无为而治天下。安可遍遣中宫,广求美女,以玷先皇之至治,以损圣上之令名哉!况此辈一出,倚势横行,刁勒骗诈,百姓受害无已。伏望陛下念先皇创业艰难,收回成命,恬淡居心,以臻至化,则四海苍生幸甚,社稷幸甚。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炀帝看毕,大怒道:“这厮怎敢拦阻朕意!”便批旨道:“苏威以臣谤君,本当重处。姑念先臣,着削职为民,不许叙用。如有再谏者,斩!”百官见苏威被削,俱大惊,商议道:“此事非杨素不能挽回。”大家遂约齐了,来见杨素。原来杨素自炀帝立后,威权重大,闲时俱不入朝。若遇疑难大事,百官少不得要到府中来请问。每日在家,只是与姬妾们饮酒娱乐。这一日百官齐到府中,杨素尚病酒未起,众官又不敢催逼,又不敢退去,只得在府中等候。等候多时,将近午饷,杨素方才慢慢的走将出来。他也不穿公服,头戴了一顶金的忠晋方巾,身穿着一件团花云鹤的氅衣,与百官见过,便说道:“老夫为酒所困,失迎有罪了。”众官齐打一恭道:“不敢!”杨素又问道:“诸公下顾,不知有何事见教?”众官道:“上公还不知,今皇上差中官许延辅等十人,分和天下,选求美女。今在京城内,大张皇榜,借搜索之名,恣行骗诈,家家受害。今早左仆射苏威有疏谏止,已被皇上削职为民,众官位卑言轻,谁敢再谏!只望上公展回天之力,为民请命。”杨素微哂一哂说道:“小儿子,吾提挈他作大家郎,如何这等胡行?诸公请回,老夫自有分晓。苏仆射且留他慢去,自然还要复职。”众官大喜而散。杨素也不等次日早朝,换了公服,随即入朝要见驾。到了便殿,叫守殿的太监传报进宫说道:“杨素有事要面奏。”太监畏怕杨素,不敢推阻,只得慌忙进宫去报。炀帝听了,随到便殿中来相见。因问道:“贤卿有何事,急於见朕?”杨素道:“陛下的江山不稳了,故臣特来报知。”炀帝惊问道:“如何不稳?”杨素道:“臣闻好贤则昌,好色则亡。今陛下好色不好贤,中官一出,天下皆知陛下为淫荡之主。苏威乃先皇老臣,又以敢谏削职。百官皆知陛下为不正之君,百官违於上,万姓怨於下,江山如何得稳?”炀帝道:“朕既为天子,也是万方之主,就选几个美女,亦非大过,贤卿何责人之甚?”杨素道:“陛下拥了这些富贵,乃现成安享,那晓得创业的艰难!先帝与老臣,龙争虎斗,不知费许多心力,方才挣得这座江山。又经开皇二十年节俭,天下方如此太平。陛下登极不一年,便要宣淫纵欲,逐弃老臣,安有不败之理!今不听臣言,恐百官有变,一旦祸起萧墙,那时悔之无及矣!”便要辞出。炀帝道:“贤卿且住,容朕再思。”杨素道:“陛下如尚不悟,老臣便先叫法司,将这十个内使拿下,问他个以美色惑君的罪名。陛下莫怪老臣鲁莽。”
炀帝见杨素话头不妙,料道难行,只得勉强说道:“既是贤卿忠言苦劝,朕安有不从之理!”就传旨收回许延辅等的成命,苏威仍复原官。杨素方才谢恩而出。正是:
多欲君王惟好色,擅权臣子敢欺君;
可怜名分何曾定,富便骄奢强便尊。
炀帝被杨素抵触了一番,气得目瞪痴呆,忿忿回宫,对萧后说道:“杨素这老贼,欺朕太甚,开动口,只一味使势,全不存君臣体面,必诛他九族,方遂吾心!”萧后道:“杨素敢如此横行者,只倚兵权在手,又欺陛下不曾经历政事。陛下何不留心治国,也像先帝一般,日日与百官讲论,亲揽朝纲,另置大臣,慢慢将他兵权削夺了,然后杀他,未为晚也。”炀帝道:“御妻之言,正合朕心。”次日遂早起临朝,凡事皆引至御前,亲自裁定。原来隋家天下,亏文帝二十年节俭治化之功,海内十分殷富,又且四方宁靖,各边远地方,皆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也有进明珠珍宝的;也有进虎豹犀象的;也有贡名马的;也有献美女的,各国不一。
一日,炀帝设朝,有南楚道州地方,进一矮民。叫做王义,生得眉浓目秀,身材短小,行动举止,皆可人意。又口巧心灵,善於应对。炀帝看了大喜。因问道:“你既非绝色佳人,又不是无价异宝,有何好处,敢来进贡?”王义对道:“陛下德高尧舜,道迈禹汤,南楚远民,仰沐圣人恭俭之化,不敢以作崇之美人,不祥之异宝,盎惑君心。故遣侏儒小臣,备役驱使,聊表辽人臣伏之心。臣虽不才,一腔忠义,望圣恩收录。”炀帝笑道:“我这里有无数的文官武将,那一个不是忠臣义士,何独在你一人?”王义道:“忠义乃国家之宝,人君每患不足,安有厌其多而弃之者?况犬马恋主之诚,君子亦取。臣虽远方废民,实风化所关,陛下宁忍独弃乎?”炀帝大喜,遂重赏进贡来人,便将王义留在左右应用。自此以后,炀帝凡事设朝,或是便殿议事,或是各处游赏,俱带王义伺候。王义凡事小心谨慎,说话做事,俱能体贴炀帝的心性,故此炀帝十分爱他。后渐渐用熟了,时刻也要在面前,只是不能入宫。
一日,炀帝设朝无事,正要退入后宫,忽回头见王义跟在后头,面带愁惨之色,炀帝遂问道:“王义,你为何这般光景?”王义慌忙答道:“臣蒙万岁厚恩,使臣日近天颜,真不世之遭逢也。但恨深宫咫尺,不能出入随驾,少效犬马之劳,故心常怏怏,今不觉忧形於色,望万岁宽恩。”炀帝道:“朕亦时刻少你不得,但恨你非宫中之物,奈何!奈何!”说罢,玉辇早已入宫而去。王义见炀帝进宫,守着宫门,又不忍回来,又不敢进去,只是痴痴的立在那里呆想。忽背后一人,轻轻将他左肩一拍,说道:“王先儿,思想些甚么?这等沉吟!”王义转身看时,却是守仁寿宫的一个太监,叫做张成,慌忙答道:“张老公,失瞻了,得罪!得罪!”张成问道:“万岁爷待你只好这般加厚,还有哪些儿不称意,却在此不言不语的踌躇?”王义素与张成交厚,便说道:“实不相瞒,我王义因蒙圣恩,十分宠爱,情愿朝夕随驾,希图报效。但恨皇宫隔越,不得遂心,故此常常不快,今日不期被老公看破。”张成笑道:
“王先儿若要入宫,这有何难?”王义惊问道:“有何良策,万望见教。”张成又笑笑说道:
“策便有条,只怕老先儿做不得。”王义见张成说话蹊跷,便盯紧来问。张成戏了脸,向王义耳根边低低说道:“若肯将那道儿割去,有甚么进宫不得?”王义沉吟道:“吾闻净身乃幼童之事,如今恐怕做不来了。”张成道:“做到做得来,只怕你忍痛不起。”王义道:“若做得来,便忍痛何妨?”张成道:“你当真要做,我自有妙药相送。”王义道:“男子汉说话,岂有虚谬!”二人说一回,笑一回,便携手走出宫来,竟到张成家里坐下,张成忙置酒款待,二人饮到半酣之际,王义再三求药。张成笑道:“药便有,还须要从长计较,莫要一时高兴,后来娶不得老嫂,生不得令郎,却要埋怨学生。”王义正色道:“人生天地间,既遭逢知遇之君,死亦不惜。怎敢复以妻子为怨?”张成遂引王义到一间密室中,先拿出一把吹毛可断的刀来,又拿出两包药来,放在桌子上,用手指定说道:“这一包是麻药,将酒调了吃,便不知痛。这一包是止血收口的灵药,都是珍珠琥珀,各样奇宝在内,擦上便能结盖。这把刀便是动手之物,三物相送,请回去斟酌而行。”王义道:“既蒙指教,便劳下手,何如?”张成道:“这个恐怕使不得。”王义道:“不必推辞,断无遗累。”张成见王义真心要净,只得又拿些酒来,将麻药调了与他吃,自家却另斟好酒相陪。王义吃到几分酩酊之时,便将衣服揽起,一只手将阳物扯出,一只手拿了快刀,口里狠说一声:“顾不得了!”血淋淋早已将阳物割下。张成看见,慌忙将灵药替他涂上,随扶王义到床上去睡。王义一 来酒醉,二来亏了麻药、灵药之功,虽觉有些疼痛,早昏沉沉的睡去。正是:
小人最望君王宠,下士偏多儿女情;
只为承恩游禁闼,几於刀下丧残生。
王义睡了一夜,次早看时,下边早已结了一个大疤,不甚痛楚。幸得炀帝一连三日不曾设朝,他就在张成家将养了三日,不觉精神复故,行动如常。便起身谢张成道:“倘有寸进,决不敢忘大德。”张成笑道:“累兄受痛,如何言报?”二人洒笑而别。王义抽身入朝,适值炀帝驾临便殿,王义照旧诨入众中伺候。炀帝坐了半日,事毕退朝入宫。王义便手攀玉辇,也要跟进宫去。守门太监拦喝叫住,王义那里听他,只是往里乱撞。炀帝听见,因叫道:“王义,你外人如何强要入宫?”王义慌忙跪奏道:“臣愿出入禁闼,今已忍死净身,望圣恩怜念。”炀帝大惊道:“果有此事?”遂叫左右去看,左右看了,回奏道:“王义果已净身。”炀帝大喜道:“不意你到有爱主之心!”遂带了他到宫中,来见萧后,因说道:“他是道州进贡来的,为人甚是伶俐,因朕爱他,不得随朕出入宫禁,竟自把身净了。”萧后道:
“这等看来,到是个忠义之人。”因问王义道:“你道州地方,有甚么宝物,何不将来进贡?”王义对道:“道州乃南楚卑薄之地,珍宝等物,毫无所产。比不得西域各边,与外国相近,故有宝物贡献。”炀帝闻言,忽然想起道:“正是,朕前日见西域各镇守将,有文书报称,西域诸国,欲与中国交市。朕因不知有利无利,未曾允他;既是西域多出异宝,莫若差一能臣,将中国的绫锦缎疋,换他的珠宝等物,岂不是十分大利?”萧后道:“虽然有利,若陛下差官去时,只怕杨素那老儿又要来拦阻。须得一个外官上疏,甚言开市之利,然后陛下从而行之,方才免得人言。”炀帝道:“御妻言虽有理,只是这些外官,只晓得争官、爵吃俸禄,谁肯为国谋利?”二人闲论不题。
却说宫中的太监,原来都与外官交结,凡有机密事情,都暗暗报知,外官却将厚礼酬谢。当日有个穿宫太监,叫做王忠,听见炀帝与萧后商量西域开市,要外官上疏。他知道这件事有些想头,便留心听了。在宫中鬼混半日,见没甚公事,他就潜身走出东华门,骑了一匹马,带了几个跟从,竟来拜一个素常相好的官儿。那官儿姓裴名矩,现任吏部侍郎之职,见王忠来拜,慌忙接入,分宾主而坐。裴矩说道:“久失问候,今蒙下顾,必有事故见教。”王忠笑道:“别无甚事,只有一场大富贵,送来与老先受享。”裴矩见说送富贵,便满脸堆下笑来,说道:“多承老公美意,何以克当?”茶罢一盅,便将王忠邀入后堂,叫人治酒款待。
二人饮到兴浓之际,裴矩满斟一杯,奉与王忠,说道:“学生屡蒙老公错爱,感仰不尽。
今日不知又有甚么富贵相赠?”王忠道:“今日皇爷与娘娘计较,要西域开市,只怕杨素拦阻,先要一个官儿上疏,劝他开市。皇爷依奏而行,便免得百官议论。老先何不上他一疏,甚言开市有利。皇爷见了,必然大喜。这开市的权儿,一定就是老先主持,岂不是一场大富贵?学生故来报知。”裴矩听了,满心欢喜道:“皇上果有此意,这场富贵非同小可。学生明日就上疏,陈开市之利,倘得事权到手,后来西域的奇珍异宝,尽情送与老公赏玩。”
王忠笑道:“莫要到那时节,便忘记了。”裴矩亦笑道:“记得,记得。”二人一边笑,一边饮。真个是:
饮当名利千盅量,谈到黄金满面春;
莫道世情都是假,此时颜色十分真。
二人畅饮了半日,王忠方才起身告辞。裴矩说道:“倘有消息,还望老公指教。”王忠道:“自然,自然。”作了别,王忠依旧上马而去不题。
却说裴矩得了这个信息,忙忙连夜草成奏章,只等明日早朝奏上。这一夜,真个是: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不知这本上了,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