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
也许,这又是怪癖——
我游山水,顶怕看见帝王的碑刻,偏偏在泰山四下里都是它们。我心郁闷,好好一座山,一经御驾禅封,没奈何的连身份都改变,仿佛成了一块护王权、安四邦的大镇石。而名人又好鼓它,僧人亦爱噪它,后世代代慕它拜它。山成了神祇,再巍峨高大,除了招引些糊涂百姓往树枝上拴红绳儿求福求缘而外,只是一个大祭坛吧。失了本性的土石,哪里真还有什么苍野雄秀可言?这儿千级的盘山道,不过是“同步青云”的爬梯罢了。当初修玉皇顶,造天街,大约也是为了“首出万山”,而并非是为众人祈福的。
心里忤慢,所以,我登南天门,天门雾障不为我开;我去仙人桥,仙桥云乱不为我渡;东岳大帝不向我显圣,泰山老母也不为我超度;只有舍身崖不怀好意地招我前往,那万仞深渊,黑风如簇,阴凄凄不是玩儿的。然而去那儿还早着点儿,既如此,我就做个快活子,与众人“随喜”吧。
便玩碧霞祠,便闹丈人峰;笑了探海石,又嘲瞻鲁台;玩闹笑嘲中,谁知道我的落寞?
想不到会有一个扇子崖。
一面峭壁,绝立于万斛青翠之上;半幅残旗,啸傲于深山密林之中。远离了帝王冠盖,疏弃了名士题咏。脚下不要招摇的店幌,身边没有谒(yè)拜的游人。蝉声躲在绿得浸人的树阴里,一声急,一声慢,凿着空凉的石道;而这一扇断嶂悬崖,却沉默着,披了满身犀利,削立在酷烈的阳光下。
这独立特别的风姿,难道果真只是古老的地壳运动偶然形成的?就算如此,扇子崖当初也必定结结实实地死过一回。死在岩板的崩裂间,死在熔浆的奔突里,死在洪峰的漩流下,死在天雷与野火,风压与雪埋的撕裂毁灭中;而又悄然突兀,拔地崛起,剐却了血肉,聚一身筋骨耸向天际。
这一身的鞭痕该是还有痛感?这褶皱千叠的额角又有几多哀雄?坐在山间乱石上向它凝望,真想伸出手去轻声叩问。到底,是有怎样的内力,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在哪一声嘶吼中,于挤压逼卡下,猛一跺脚,又挣出了自己的头颅自己的生命?
想必是,每一寸骨骼都是尖利的吧?想必是,每一声呼吸都是粗硬的吧?想必是,每一个眼神,每一颗牙臼,都是讥锋冷硬的吧?
然而,慢慢地向扇子崖攀登而去,但只见石缝里纤细的青草拂着我的脚背,岩畔边立着腼腆野花,清秀的藤萝在陡壁上为我写了一首诗,就是从碎岩中犟出来的枝叶,也都没有一点点疾言厉色——莫不是,这才叫英雄本色?钢可触天,柔可覆地;于绝处活,死而后生。傲兀的灵魂里,蕴蓄的是深沉、仁爱、细致。
怔忡着,我上到崖顶。这么高,却没有凌危负险的感觉,倒像是坐在万山编织的摇篮里。原来,这峥嵘的崖是不孤的。深涧下,身背后,有山连绵,有峰座座。喊一声,便有四面回音,望一眼,就有万树回眸。青天如帐,白云似舟。乌鸦在脚下盘旋,苍松从腋下斜出。好风扑面,林涛送歌。纵目山下,汶河羞涩,弯曲中绕良田千顷:小米黄了,高粱红了,大葱绿了,棉花白了,花生鼓苞了,蜜桃的浆汁灌满了,小孩子牵着斜阳回家了……我的落寞随风散去,人,如烟了……忽有一只蝴蝶翩跹而来,黑翅,带金星点点。如叶,如花,如扇,在我身边盘桓不去。在这样高的崖顶,这不是没有缘由的吧?
7月15日深夜,曲终人散。因洪水阻隔,我独留泰山。雾大,步行归来,几乎不辨楼舍。山路在脚下迷失了,群峦尽皆消融,树木花草都成虚空。
倒在床上,静听夜半对山亭中传来摇钟的嗡鸣,捡拾泰山七日的印象,仍然只有扇子崖!含着温静的微笑它劈面而站,越见清晰,让人无可忘却。然而,是夜,雾太重,石太凉,阶太滑,是去不得的。非止今日,就是今生,也不知可有机缘再飞崖上?
但我又何必惆怅?因为我已得着了那一份特别的精神理想。而且,我虽不峥嵘,亦无峻峭,但谁能说我不也是一柄小小的扇子?合拢了,谁识得其上的字画?展开来,又谁能解得那整幅的空白?只要不甘心被别人捏在手中去翻扑流萤,即使不能助老人清幽,添弱者风凉,枯竹一把,就是填塞在农舍的灶下,去催响一壶清水也是快意的啊。
佳句品读
佳句:只要不甘心被别人捏在手中去翻扑流萤,即使不能助老人清幽,添弱者风凉,枯竹一把,就是填塞在农舍的灶下,去催响一壶清水也是快意的啊。
品读:写景类文章好的很多,但引发人们感悟人生的才更耐读。作者借景言志,表达自己不甘平庸、不甘心被人操纵,努力实现人生价值的精神理想。
赏析感悟
泰山千百年来独得帝王与文人们的喜爱,可是这样的泰山却让人感到郁闷,因为御驾禅封使泰山的土石失去了本性。扇子崖远离喧嚣、疏弃题咏,傲兀的灵魂里,蕴蓄的是深沉、仁爱、细致。作者选材不落俗套,不人云亦云;文采横溢,长短结合;善用精当比喻,虚实结合;善用铺垫,对比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作家赵红霞推荐评析)
读点·点睛
雨后的泥土芬芳,混杂着草香、花香、鸟鸣,晨雾是山的面纱,露珠是山林的精灵,所有一切,让作者描绘得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清新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