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会议开偏了。几个老医生正驳斥吴医生荒谬:张谷雨连长可能残存着一点知觉,或说他的知觉时即时离,但要摘下他植物人的帽子?异想天开。孤立的吴医生用鼻子喷出傲慢的笑声。
万红坐的地方离吴医生有五米远,她用一块手帕扇着风。吴医生脸上一层汗,不断推一推顺着汗淋淋的鼻梁下滑的沉重眼镜。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把眼镜取下来,用衣服的一角擦拭。这时他见万红朝他转过脸,对他笑了一下,手还在轻飘飘扇动白手绢。他没戴眼镜,因而万红这样的身姿和笑容就朦胧得很,于是也美丽得很。他马上放弃了跟那几位老军医的争论。他想万红那个笑容有这么个潜意:你何必跟他们费口舌?主治和护理张谷雨连长反正也轮不上他们。他甚至觉得万红在提醒他,张连长的秘密生命和秘密知觉是她和他俩人之间的秘密。
在紧急会议的第二天,张谷雨连长的那根手指被确诊为彻底坏死。外科的人早晨九点来,用推车接送张谷雨去做截肢手术。
万红刚处理完毕早晨的护理工作,来到食堂舀了一碗表面已结痂的冷粥,坐下来吃着。三个男护理员下了夜班,从病号灶偷了一些肉末炒酸豇豆,见万红独自吃白粥,便拨出一半菜送到她桌上。万红在这所不大的野战医院里已让男性远远地仰慕起来。万红尝了一口酸豇豆,侧过脸对他们说:“谢谢啦!”三人一块儿说谢什么。别说病号灶了,就是“特灶”的首长伙食,他们也能偷出来请她吃。万红把菜和粥倒入一个盆,搅了搅,眼睛的余光看见外科的刘大夫和两个护士正推着张谷雨穿过院子。她赶紧扒完剩下的粥,又匆匆去洗碗池洗了饭盆。她本想把饭盆送回宿舍,走走又折回来。她沿着碧桃树之间的小道向外科走去。碧桃正红,空气里全是繁花带苦味的呼吸。
万红赶到外科手术室时,主刀刘医生已换了消毒衣。见万红走来,他两眼在口罩上方向她笑笑,说:“万护士亲自来督阵啊?”
“用什么麻醉?”万红问。
“麻啥子醉哟?”刘医生转成背影,一个护士替他系手术围裙的带子。
“给张谷雨做截肢手术不用麻醉?!”刚才走路太急,万红有点喘。
“你讲的是不是这个英雄植物人张谷雨?”刘医生莫名其妙了。
万红见一个男护士拉着手术器械车,用脊梁推开手术室的门,退着走进去。不锈钢的方盘上放着锯、刀、钳。她失声叫起来:“哎,等一等!”
男护士的身体已在两扇门内。他停下脚步,看着万红,马上又去看军医。男护士又高又壮,满脸密密麻麻的粉刺如同泡发的赤豆。
“植物人没得痛感,你们脑科的人都晓得这点嘛。”刘医生说。
万红快成医院的名人了,因为她完全把张谷雨当个活人护理。
“他怎么会没痛感?!”万红嗓门明亮起来:“凭什么他就没痛感?!出事故那份脑电图心电图你看了没有?不是痛感是什么?!”
“我跟你们脑科的医生们都会了诊,他们都同意我的手术方案。那么小个手术!”
“你跟吴医生说了吗?”万红问,一想,坏了,吴医生这两天跟医疗队下乡,做计划生育宣传去了。
“哪个……吴医生?”刘医生两手比画出两个圆圈,框在他自己双眼上:“他姓吴?”
“吴医生主管张谷雨连长的病案!你们必须等他回来再做手术!”
“院长亲自跟我打的招呼,要我今天一定要完成这个手术。”
他心想,这个年轻女娃子积极疯了,政治上捞资本捞个没够,张连长长张连长短,未必英雄植物人还会给她做入党介绍人?
“我是他的特别护士……”
“晓得。”
“我请求你们给张谷雨用麻药!”
刘医生向那个卡在两扇门之间的大个子男护士做了个手势:别理她,走你的。
那男护士有些对不住万红似的笑一下,退进了手术室。
万红脊梁上一热,又一冷:一片汗珠突然从毛孔拱出了头。
她要是不挡住他们,张连长就要活活地让他们锯下一根手指来。而他在那样石破天惊的剧痛中,连哼一声都哼不出来。一想到这些人就这样在他身上活生生地动锯子,她觉得不久前吃进去的粥和酸豇豆在胃里掀了个浪头。她说:“十指连心啊,刘医生!……”
“我们医院处理过不少植物人。有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从山崖上栽下来,成了植物人。后来发现她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引产又引不下来,只好剖腹把胎儿取出来,那也没给她麻醉。植物人跟我们的区别你清楚得很啊!”
“他不是植物人!”万红大大地瞪着眼,以使眼泪不流出来。
“万护士,这个案子不是我们外科定的。要重新给张谷雨定案,恐怕你要回你们脑科去,说服他们重新诊断。”刘医生觉得热得不得了,口罩此刻像是给面孔盖了层大棉被,“你想想看,假如他有痛感,不就好了吗?他不就跟我们大家一样了吗?”他用跟小朋友讲话的口气跟万红讲道理,身子也有点向她迁就着,脸偏向一侧。
“张连长是那么好一个人,你怎么忍心让他受那样的痛苦呢……”万红的两个眼睛再睁大,也盛不住那么多泪水了。
刘医生跟绝大部分男人一样,见女孩子流泪是最吃不消的。他赶紧又劝又哄,很快就是一脸一身的汗。他的哄劝主要意思就是要万红懂事些,开窍些,要是张连长让疼痛给弄活过来,连张连长自己都不会反对疼一疼。
万红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抽泣得一阵比一阵激烈,“这么好一个人,你为什么要让他受刑?”
外科的所有当班医生、护士都来了,静穆地听万红抽泣。过了一会儿,有人建议,去请示一下院长或政委。但接线的通信兵说:“院长和政委都去长途汽车站了。去接张谷雨英雄的妻子。”
万红从外科一路跑出去。外科的手术室、治疗室在教堂的主楼里,是原先的弥撒大厅隔出来的一个东南角落。
她在院子里看见一架三轮车,上面搁着五袋面粉和一袋红苕粉。她想把东西卸下来,可她却搬不动任何一只口袋。她四下张望一圈,想找人帮她搭把手。她马上想到这是早晨查房时间,病号和医生护士正忙着。她只好跳上三轮车的骑座,驼着六袋粮食往长途汽车站飞快蹬去。
太阳从她的背爬上了她的脖颈。阳光烫极了,并有一份她从没意识到的重量。
她在长途汽车站看见的就是一片空旷,还有满地红纸花瓣和瓜子壳、烟蒂。人们刚刚把英雄的妻子接走,接到县委招待所去了。
万红在县委招待所的餐厅门口被院长和政委的司机挡住。司机正啃着一根冰棍,万红请他进去送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请院长下令,让外科给张谷雨连长做截肢术时务必使用麻醉。”两分钟后,司机出来了,手上还是万红写的纸条,不过多了院长的两个大字:“同意”。
万红驮着六袋粮食骑车赶回医院时,见宣传股长正在大太阳下刷标语:“欢迎英雄张谷雨的家属!”一些病号们被临时抓差,正在排练锣鼓。她拍拍一个背手风琴的病号:“帮个忙——把这一车粮食骑到司务处去!”没等病号接稳三轮车的车把,她人已经远了。
在走廊上,刘医生见万红额上的头发给汗濡成一绺一绺的。她递过那张纸条,然后揭下军帽使劲地扇着。刘医生愣愣地从“同意”两个字上抬起眼睛,说:“手术已经做完啦。”
万红一下子停住了扇动的军帽。
“手术室一共两张台子,手术排得满满的……”
“你们给张连长麻醉了吗?”万红轻声问,姿势有点躲闪,仿佛迎头而来的不是答复而是鞭子。
“啊……我用了针麻。”
万红的嘴唇启开了,却什么也没说。
“万护士,针灸麻醉现在很提倡,从长远看对人有利。我们科有过一百多例成功的例子……”
万红的手将那张纸条慢慢团了起来。她整个人似乎也给这样团了起来。她不等他说完便转身,拖着穿白色帆布凉鞋的脚。她是穿裙子骑那辆三轮车的,因此两腿便是直接摩擦在座垫上。这时她才觉出火辣辣的疼痛来。谁不知道针灸麻醉是哗众取宠的把戏?每次外科做示范表演时总是找些违反计划生育的男女来,给他们做结扎手术。这些男女农民老实巴交,被带到医院来已自认理亏。他们躺在手术台上,让麻醉师把十多根针钉在他们身上,然后就让刀剪在他们身上又剜又割。实在疼得受不住,麻醉师就狠命去捻动那些针,这样一来疼痛就给打乱了。若有失声叫喊的,旁边一个女护士便喂上一口糖水菠萝。
万红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手术室观察间。刚下手术台的张谷雨躺在带轮子的床上。他脸色土黄发灰,手上缠着雪白的绷带,鲜红的血从里层洇过来,在她眼前慢慢洇大。他此刻闭着眼,腮上两块咬肌紧绷绷的,头发根一层汗,太阳穴上的两根交叉的筋络微微鼓出皮肤。这些都是万红看出而别人看不出的变化。
“张连长!”她轻声叫道,“谷米哥!”
万红吓了自己一跳——“谷米哥”是她叫的吗?但她看见张谷雨浓黑的睫毛掀了掀。一定不是错觉,他听见她叫他谷米哥了。
刘大夫和男护士进来,万红指指张连长手上的绷带,要他们采取止血措施,然后就走出充满血腥的外科。她神志空空荡荡,所有的神经纤维都集中到左手上,让她活生生体会到中指在锯下震颤的感觉。
她往图书室后面的院子走。老旧的墙上一层深褐色网子。那是多年前枯萎的爬墙虎,大部分死了,而在一些丫杈上,翘出三两片绿叶,偶尔一根鲜嫩的纤藤伸得老远,作为发射和接收生命信息的天线。谷米哥苦在连一根这样的天线也没有。
万红在荒苔斑驳的台阶上坐下来,心里有着与张连长相仿的欲喊不能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