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知足优游缘野堂,功成身退简遍彰。
归来松菊如生色,兴起弦壶倍有香。
御草增光秋水薄,金莲华美浮云凉。
挂冠解组世风远,才子佳人喜色扬。
却说康梦鹤又差人去迎请夫人。原来夫人到了潮州,即入门去见爹娘,正逢世杰、林氏在家愁痛。林氏忽见玉真入来,吃了一惊,大叫道:“吾儿出现了。”举步欲退,正在踌躇间,惟世杰放些弄力,指着玉真道:“吾儿阴灵不泯,自恨命薄,当早升天庭,不可白日现形,以示怪异。”正是:
只道阴灵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还丹山。
玉真道:“父亲、母亲休怕,儿是生人,未曾被火烧死,是儿设计。”乃与之告其无死之由。世杰大喜,自不必言。且说潮州知府去拜贺梦鹤。梦鹤说起姚安海、高仁之事,及回来,即命班头封锁,去拿来治罪,押解广省。奈姚安海闻知,自缢身死。高仁即将数万家资尽付太爷,赂说买命。那太爷自思道:“他又非嗜利之官,教我如何区处?”幸闻大老爷夫人到,太爷即张乐设筵,着奶奶亲身去迎接。又自己亲到卜世杰家,殷勤拜请。玉真艴然说道:“妾本一介寒门女流,未曾荷蒙圣恩,何劳奶奶玉驾屈舍。况妾那里有此厚颜,到奶奶衙门,能无贻笑士君子之口乎?”奶奶知其必不肯去,乃结彩设宴,就在世杰家中。那奶奶善于奉承曲意,及酒至二巡,说道:“妾闻夫人才德佳誉,但必事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天欲夫人显其名节,是以生这两个小人,以磨挫夫人。如今姚安海虑罪自缢,高仁拘禁在监,候解发落。奴家想夫人宪度汪洋,胸涵万灵,肯煦煦见忌这一蚁物乎?谨奉白金五千两,伏乞纳入幸幸。”
玉真屡辞不受,那奶奶又添五千,送与卜大爷。玉真道:“论高仁奸险,情实可恶,罪不容赦,若论前日送轿之惠,情又可恕。念奶奶面上,不究他罢,银再不受。”那奶奶道:“这礼若不收,夫人之情虽领,奴家之心何安。虽薄礼不敢渎献,特以为花粉之资而已。”玉真知其难却,没奈何乃收了。却说玉真被奶奶深爱,姿雅幽闲,不忍分别,留恋数日,是以过限。及数匹催马赶到,奶奶即亲送卜氏起身,不数日到了广省。梦鹤与母亲陈氏出接,玉真下轿时,梦鹤属目观其形貌,与玉真无二。梦鹤道:“来的就是难得夫人乎?”玉真举眼看陈氏,陈氏无言可答,惟大笑而已,乃指梦鹤问道:“你认得此人么?”梦鹤道:“儿当初在锦霞见玉真一面,宛然相似。”陈氏即与之说其来由,大家欢喜。梦鹤又问道:“夫人何来之迟也?”玉真即告以太爷的奶奶殷勤及说情之事。梦鹤道:“饶他性命罢了。”乃遣人去请蔡斌彦夫妻来相认。斌彦与许氏不敢认。玉真道:“我即是你女儿蔡平娘也。面形虽认不得,但娘亲生我之劳苦,爹爹养我之恩情,当日所做过事业,儿一一都记得,愿爹娘不必怀疑。受孩儿四拜。”玉真拜毕,蔡斌彦乃与卜世杰结为兄弟,许氏与林氏拜为姊妹,合家欢喜。正是:
大都苦从甘中生,冷暖分离见世情。
假使安然居宇宙,那知今日此和鸣。
却说康梦鹤得了卜玉真,是夜洞房花烛之间,二人说起前日大事,有可笑的,有可恨的,有可嘉赏的,有可叹异的。说得情意浓浓,交欢之乐,比寻常人不相同时,梦鹤忆前日之蔡平娘,其美丽若彼,今夜之卜玉真,其风神若此,喜似旧婚而乐新婚。卜玉真思前日之蔡平娘是我,今日之卜玉真又是我,既以一人之身,而做两新人。二人情浓意洽。时人有一首诗,单道梦鹤之乐处:
无限情深世叹稀,淡妆碧玉斗芳菲。
摇曳弱柳和风嫩,掩映芙蓉带月辉。
醉倒烟花附风舞,醒随云雨扳龙栖。
婵娟解语君堪羡,牵惹挥毫魂魄飞。
时人又有歌一曲《黄莺儿》,单道那旧人变为新人的乐处:
成就了知心,知心和谐。记得尝相谑相寻,浑忘一段溶溶春娇,春娇画不成。气味深,形销骨霪。魂飞沉,九天长吟。云锁双禽遍休尽。香侵,当年鼓瑟,今日又同衾。萧萧阳台,浓浓花阴。审问明,又疑是昨夜梦,和甚梦知甚值千金。
思梦鹤前日正上鸾殿彻金莲,今日又入桃源寻仙姬,时人亦有一词《满庭芳》,单道梦鹤的乐处:
词曰:
断肠赋,断肠篇,幸得相如渴病干。叶落时,花开年,喜得月缺又团圆。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结绾二鸳鸯。志遂囗囗比指心恋,梁案同坚。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颠。深恨光阴无再,目光易迁。堪慰广寒折桂,池塘采莲,顾者仰宴赐酒,恍然颠倒鸾凤天。今兹洞房花烛,犹然抱占鳌头边。朝绸缪,暮绸缪,闺中侣和情意绵。郎爱女,女怜郎,探骊得意形神翩。
梦鹤、玉真到次早齐齐起来,正在闲话,忽然一阵秋风,吹来一张纸,内写天妃娘娘四句签诗,梦鹤与玉真拾来一看,狂然惊讶,犹疑在梦中。两人相顾彷徨,因出来问母亲陈氏道:
“儿生平只因天妃娘娘四句签诗‘合则离,离则合,悲了欢,欢了悲’,离合悲欢,颠连反复,往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儿今日之事,莫不是梦乎?”陈氏道:“吾儿今日之事虽非梦,然亦何不可认为真梦也?盖人生世上,尽是梦中人也。吾儿若疑为梦,就是梦也。即可因现在所居之梦去行可矣。何必问其真哉!但今日既成就了事,宜焚香,当天拜谢天妃娘娘之恩。”梦鹤觉悟,盥沐焚香,八拜而谢。拜毕,退而对玉真道:“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命安排。贤卿你前年九月初七日别离,至今犹是九月初七日会合。想起来,岂非签诗之意,梦中之语,一毫不差乎?”玉真道:“妾观人生世上,犹是春梦。”
梦鹤道:“此真可谓智者道。夫‘阳’生于‘子’,而沉于‘午’,阴生于‘午’而降于‘子’。盖天下事物视以为‘有’则有者,自‘无’视以为‘无’则无者。又有盈天地间皆物,即盈天地间皆属‘有’‘无’之数也。夫‘有’者,春梦也。‘无’者春梦之觉也。此浮屠所以一‘空’尽之,而吾儒以一‘理’尽之。‘空’无所附,以‘理’字属之。‘理’无所见,以‘空’字目之。况吾与你触犯天威,死别三载。世之人多以为虚。业债未完,回生再结,世之人多以为妄。殊不知正属‘有’‘无’之数也。安知昔日之死,非即今日之生,今日之生,能定后日之死乎?”玉真道:“此论诚然。妾尝读书,至‘仁者寿’句,试问古来仁者甚多,而今安在哉?妾想亦是春梦也。”梦鹤道:“卿知其一,未知其二。盖仁者之身,是‘空’也。仁者之‘寿’,是‘理’也。何则?仁者之身,至今安在?可见‘空’矣。但仁者之功业德泽,自一世以至万万世,无一人不见仁者,此是‘理’也。况我与你,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昔日之春梦,贫贱劳苦,今日觉来,于我何有?今日之富贵逸乐,安必非昔日之春梦也?不如著有事绩,垂之简编,令后世传而诵之,身虽空而名不空,以表春梦可矣。
玉真道:“即如俺之事绩,可著之简编乎否也?”梦鹤道:“可矣。”吾著之,使天下后世知托质寰区之数无几,凡富贵贫贱寿夭皆命。所定不必藏机关,结冤仇,而鳃鳃泪囗以图侥幸也。但吾父临终之日,曾交下书一封,说待我得志之后,方可展视。今功成名遂,可以开矣。”乃处敬展开一看,别无所言,只说:“你父将生吾儿之时,梦见一鹤:
生得毛羽丰厚,衣翼鲜妍,无奈被泥压湿,不能奋飞,中有一二燕雀,都飞来欺侮他。忽然又一雌的,来与之同栖,就生下一小鹤。须臾一雌的并一小鹤子,杳然不知其所之。那一雄的,四顾一望,见有一个别雌鹤在土堆上,欲飞与之颉顽,奈颠连不得前,两鹤徒哀鸣而已。既而一雌的视禽鸟多非其伦,飞来与一雄的翱翔于九宵之遥。
及你父梦见这等事,醒来时吾儿降生矣。是以知吾儿前途虽偃蹇,后来必发达,要待得志之后开看,乃知吾梦之有应,吾言之不诬矣。”康梦鹤看毕,回思前日本身所为的事业,喟然叹曰:“我之一生,吾父已早梦及此矣。究竟皆是一梦。”当时有一绝为证:
寓形宇内其如梦,自古英雄一旦休。
富贵贫穷天注定,人生何事多心忧。
自是梦鹤觉悟知足,辞官归家。在路遇着数位商人,衣衫破碎,延路求丐。梦鹤听其声音,系是自己乡亲。差人去唤他近前来,问数商人,说是漳州人,因船被风扫沉,本钱罄空,幸俺数人扶了船篷上岸。今不得已,延途求化。康梦鹤道:“本院认得你是某人,经救康梦鹤,有之乎?”商人道:“有之。”康梦鹤道:“你如今认得我否?”商人道:“不敢。”康梦鹤道:“快请起来。你等尽皆是我恩人,各送银一百两,仍雇轿送你们归乡。”众商人欢喜,叩谢而去不题。却说康梦鹤到潮州府,同玉真到梅峰庵去拜谢禅师当日收留穷途之恩。梦鹤对玉真道:“我数年以前因寻夫人不见,寄栖此庵。及夫人来此进香,题了缘簿,才知踪址。”玉真道:“妄记得当时有见相公一面,但不敢认。”又想道:“妾前日题二两香银,尚未有送他,今当一并送他。”到了庵外,禅师迎入参佛,坐定献茶。梦鹤谢他前日之恩,无可为报,今要奉白金三百两。禅师道:“出家人以清净淡薄为本,这银都无用。只求大老爷椽笔一挥,增光山门。”梦鹤道:“这等大妙。”即提起笔来写“梅园山水禅师必亨”八个字以赞之云。
梅熟芳草满袖襟,园中菩闻自知音。
山明幽静无尘色,水秀拓开见地心。
禅语圆明涅转,师言寂灭昙花阴。
必然道与乾坤约,亨传曹溪归此岑。
及玉真看见壁上一首诗,读云:
梅峰大异木兰庵,梦鹤争如王播惭。
不禁笑鹏何所适,愁心难对浴人谈。
玉真对梦鹤道:“这诗是相公当日微贱时题的。今何不和一首?”梦鹤又举笔和云:
当年寄食梅峰庵,遐想古人聊慰惭。
振翮雄飞今遂志,眼前宛对嫦娥谈。
于是玉真亦援笔和一首:
琴剑飘零栖此庵,为情绊羁耐心惭。
当年雾蔽不堪道,今日云开聊可谈。
题毕,两人拜别禅师回来,行不数日,将近漳州,又遇着二人带锁,并四个押差。梦鹤视之,乃郑判枢、洪初中也。停轿问之,判枢道:“小的无冤受屈。祸因父亲被反诬赖人命。”
初中道:“小的父亲在县为贱役,被察院访察十恶。今俺二人父亲年老,逃出外境,未知生死。今文书又来拿解家属。”梦鹤问判枢道:“你原是生员,安可同钮?”判枢道:“因前年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幸逢大赦。”梦鹤道:“有罪不及妻孥。我为你二人解围。”押差道:“恐迟了日子。”梦鹤道:“我即写呈,交你带去。”乃立写呈状,并一名帖,付押差去投递。那察院拆开一看:
具呈原任广东察院康梦鹤,为恳情赦宥事。痛思郑判枢、洪初中之父,一则衙蠹害良,一则迫死人命,罪不容赦。惟念洪旆扬、郑锦园之子,几谏不从,罪有可原。况以髦老之父而逃出,露湿风霜,是责之愆也。以孱懦之子,欲拘代父服刑,是重之罚也。骨肉参商,情何切,至性苦离心何安?国法之威未加,逃亡之惨已至。然初中等不忍亲骸秽狱,何患一身艰危。但尧有自新之士,舜有改过之民。开一面之网,可复祗合之风,视如伤之心,可登苍姬之世。谨呈。
那察院看毕,即批云:旆扬、锦园之抛离,初中、判枢之讥谏,皆不足以偿其罪。惟念寅翁之情,洪旆扬免追罪属,郑锦园宜出棺木,俱释放。
嗣后这二人悔前日之非,感今日之恩,俯伏谢罪,自不必说了。且说梦鹤在任,喜得双生贵子,后来俱显名于世。及荣归之时,远方亲戚并附近邻里闻之,各牵羊携酒来相贺。自是梦鹤日与玉真优游于绿野之堂,咏歌倡叹,俯仰上下,乐夫天命于无穷。乃举和倡所作之诗集为单家稿。当世已经刊刻,流传不衰。弥坚堂主人与梦鹤交契,不啻胶漆之亲,熟悉一生所经事迹。不觉因后之和乐而有感于前之坎坷。忆前之坎坷,而有慰后之和乐。且思积恶之人,其后来之报若此,积善之人,其后来之报若彼,犹可信福善祸淫之不诬也,天生贤才之不偶然也。因为之作《终须梦》以记焉。既成乃为之赞:
赞曰:
伟哉梦鹤,冰霜松柏。懿哉玉真,坚操铁石。曰才曰佳,今古无双。曰情曰节,万古不易。
几回离合,几回悲欢。可感可叹。岂龙城剑、合浦骊珠,可羡可喜。霜竹雪梅,平娘之节以之;大江巨海,其祥之情以之。非节何以见其佳,非情何以见其才。且无平娘之节,不能见梦鹤之情。无梦鹤之情,亦不得显玉真之节。因为之歌曰:日月可转兮节难转,云雾可消兮情难消。情也者,先天地而始,后天地而终。节也者,参造化之德,成造化之钧。嗟嗟,微斯情兮,吾谁与俦?微此节兮,吾何以终?且微此数奸人兮,吾之情、节、才、佳何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