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百年伉俪一时休,盼望未遂曾泪流。
秋雨梧桐悲噪鸟,春风桃李恼鸣鸠。
只为君命牵缠苦,弗顾妾身粉碎瘤。
不怨天兮不怨地,怨侬半世逢多忧。
却说卜玉真之母林氏,既许康梦鹤亲事,要待卜世杰到日议成合卺之礼。至次早卜世杰果到,林氏即与之陈告其前日来求亲之蔡允升,即是今日要求的康梦鹤,有诗词情事为证。世杰闻之,忻然说道:“天下有此天作之合,免我寻觅之劳,真所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我且问你,是他亲来说的,或是托媒婆来说的?”林氏道:“是那大街上一个姓姚名安海的来说道:是他朋友,歇在他书斋里。你可去拜他,看其容貌丑美,问其情由真假,请他亲来俺家,与吾女儿相认。”世杰许诺,遂不遑吃饭,竟往姚安海家去,见得书斋带锁,卜世杰向邻人问道:“姚官人往那里去?”那邻人道:“他因漳州一个朋友,银寻不见,两人扯到县里去审,不知胜负何如。”卜世杰道:“这等请了。”遂奔到县前,遇着姚安海打了出来。傍边一人道:“天理昭彰,打得好。”世杰拱而问道:“兄说甚么‘天理昭彰?’”那人道:“兄有所不知,这桩事,我都晓得。”乃与告其情由,卜世杰闻说,吃了一惊,奔告林氏。玉真听得凄凄惨惨,哭将起来,说道:“他为我死,我必为他已。如今教我怎么救他?虽然儿生既不得与之同衾,死愿与之同穴。”正是《西厢》所谓“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敛巫山”是也。心内想了半晌,说道:“是了,儿不免赶上,跟他同往省城,诉出先时身故,今日回生情由,免他受刑罚,方可救他一命。”遂放下云鬓,再梳实些儿,兜起绣鞋,再束紧些儿。即日促装起行。你道如何,诚有不尽惨淡中之素娇:
无心胭粉西施颦,停手针绣囗娘英。纤纤玉指舒软玉,扳着雨伞光荣。小小金莲香步稳,踏过露草芳亭。浑身是胆,遍体皆酲,一心耿耿,两眼瞪瞪,兜紧服饰锦藏囊,芙蓉簇吟弦,束装鬟鬓云归岫,柳絮拖冠缨,飞霜舞雪翳长裾,定电驱风飘裙旌。怛怛迢迢仍怨怨,悲悲切切又忄孕忄孕。
世杰见他坚意要去,亦收拾行李,和他同往。一路上,风餐露宿,颠颠倒倒,难道这般艰苦。正是:
猿啼鸟叫逢三秋,不是愁人亦带愁。
死死生生期自誓,时时刻刻为君忧。
世杰玉真同走,在路上遇一个汉子说:“可怜昨日江中沉一只船,淹死一十八人。”又一个人说:“还有一个才子,说是漳州人,也淹死了。”世杰人子,听得这话,便住了脚。玉真道:“父亲,你去向前问他一个明白。”世杰即叫:“大哥,借问一声,你说沉船,淹死漳州才子,敢问是甚么名姓?”那人道:“就是康梦鹤。”世杰道:“他为甚么事,在船里?”那人道:“因被他岳父蔡都司在察院告,押解在船上。”世杰听了,愁然错讶,玉真在傍闻之,不觉腿软,颠仆于荒草之上。世杰扶起,玉真哭不出声,因喉哽咽,向世杰泣道:“儿今日与父亲永诀矣,请坐受儿四拜。”又向南方拜母亲,说:“感谢生育之恩,今为情人已亡,义不可独存。”遂向石头磕头身死。世杰一时劝他不听,止他不住,没奈何,将一身拦在石上,两手把石遮遮掩掩。玉真磕在手肱边,近在石尖上,是以不死,但见遍身都红,晕倒石下。世杰叫道:“千万救我,千万救我!”那些行路的人都挨进来看,见一个少年妇女,满面红血,瞑目不语,大家忙忙脱下衣服来覆他,直至两个时辰方才渐渐回魂,又停了半晌,乃能言语。正是:
幽冥永隔泪珠垂,一点丹心向日葵。
生死不移姜桂志,海枯石烂身甘痍。
众人问世杰道:“这一个是你女儿不是?”世杰道:“正是我女儿。”众人又问道:“为甚么缘故这等情切?”世杰即将从前根由,逐一陈告。行路之人,无不叹其节义,伤其祸惨,因说道:“今日色已晚,他走不得到店里了。不如扶他到前面乡村里宿,切不可在这里冒风。”世杰即将衣服拿还路人,说声“多谢众人,请了。”世杰乃轻轻扶起玉真,到乡里去歇。及至村内,闻得啼哭之声,说:“我儿婿去做生理,昨日起身,在船中沉死了。”世杰听了,对玉真道:“这消息是真,如今却怎好?”玉真道:“儿心痛染沉疴,断然难活,必随他去,乃合道理。”世杰道:“吾儿必须把定,念我二老未死,所赖何人?今康梦鹤已死,死者不可复生。为人当回心以理制私,孝节两全,乃可问世无愧。如必区区节烈,死而后已,忍父母置身于无依之地,九泉下虽瞑目于无缘之夫君,但天地间岂能惬快于至亲之父母乎?”玉真道:“想光阴也是无凭。说儿与他系夙世前缘,除非是要儿死去与他结缘。今听爹爹这说,儿不免随爹爹回家,誓不改嫁,愿奉爹娘百年后,死亦未迟。”世杰道:“一日在生,胜你百日在死。死亦无益,到那时再来区处。”世杰父子乃寻觅人家,暂宿一宵。
孰知这乡村中,有一监生,姓高名仁,家积万金,与姚安海素甚相熟,来府城里,都宿在安海书馆中,安海亦极趋承。他旧年才失妻,今要选美丽的女子为妻,未有中意。出门觑见玉真,低头垂颈,眉蹙鬓欹,恍如西施之颦,喟然叹道:“世间有这个女子,生得姿色若娇妆梳整,真有闭月羞花之容,不知他这等忧愁,为着甚么事,不免近前去问他。”遂向世杰拱一拱道:“敢问尊叔带此女到敝社,有甚么事?”世杰即与之实告其由,今要求歇一夜,未知谁家肯行方便,明早饭钱即当奉送。那高仁心欢意洽,怡怡颜色,出得和气婉容之声,说道:“晚生有一间茅斋,床褥具备,专候那往来赶不到路站的家眷安歇,就在此眼前。未知中尊叔意否?”世杰道:“这等阴骘齐天。”遂同高仁到书斋中安歇。是夕,高仁宰鸡烹鱼,满席丰盛。世杰道:“弟带少盘费,怎么收受这盛馔?”高仁道:“买卖算分,请客莫论。尊叔倘肯垂爱,不却微薄,晚生不胜荣幸。”世杰道:“无功安敢受禄。弟不过行路之人,安敢受兄厚惠。”高仁道:“人情何处不相逢。敢问尊叔家居何所,高姓大名。”
世杰道:“弟家居府城内兴贞巷旁边,姓卜名世杰。”高仁道:“这等是老先生,晚生失敬了,希祈见谅。请问老先生晓得姚安海否?”世杰道:“姚兄与兄是何贵亲?”高仁道:“不过相识而已。”高仁把眼光偷觑玉真,素手抵着牙儿,慢慢的忧想,真个窈窕。问道:“老先生之女婿是何等人?曾娶过门否?”世杰道:“女婿姓康名梦鹤,尚未曾过门。”高仁道:“他是霞漳才子。”世杰道:“贤官那里晓得?”高仁道:“晚生尝去姚安海书斋中,曾相会过了。如今死得可惜。虽然人之生死,乃命所定,断无有忧哭而能使死人复生之理。实皆自损己身,自误青春矣。”世杰问道:“贤官尊姓大名?”高仁道:“晚生姓高名仁,前科忝叨成钧,家中虽不至如石崇之巨富,然鱼塘数十口,果丛数千宅,瘠田数千亩,衣食稍可过日。”
世杰又问道:“兄有几位舍人?”高仁道:“晚生命薄,年近三十,尚未有儿子,前年不幸失妻,至今未有婚对。”卜世杰道:“兄当此青春之时,又兼有此家业,何怕无娇妻美妾乎?”高仁道:“晚生托媒婆遍处去求,尚未有合意的。有合意者,虽用千金之聘,亦所不辞。”世杰微知高仁之意,有慕于玉真,只是默默不言。高仁亦相辞而出,惟卜玉真心神飞在康梦鹤身中,任他言语,并无半句入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愿赴阳台一点上,不闻金口说天华。
却说高仁相辞出去,世杰因对玉真说道:“天上神仙境,地下富贵人。”玉真即应道:“儿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爹爹好去睡了,明早好走路。”世杰道:“吾儿饭亦不吃,睡也不睡,明日路途遥远,怎么走得?教我怎得不苦?”玉真道:“爹爹不必多忧,儿一身未死,路便会走。”斯时玉真羁寓他家,苦不可言。时人有吟一词为证。
词曰:
静听流莺栖未稳,风雨潇潇,哀鸣嘹嘹。愁聚眉峰独自吟,暗室寥寥,幽恨哓哓。月下销魂有谁诉,引领翘翘,号呼噍噍。江边坠魄愿君闻,精灵辽辽,心神飘飘。晓看天色暮看云,飞雪漉漉,忧心忉忉。千点啼痕万点红,肠断拗拗,愁恨。雨打梨花深闭门,长夜迢迢,眼泪。风吹柳絮紧掩棂,思君,颜色焦焦。
那知高仁听得卜世杰说明日路途遥远,怎么走得,即须先雇一顶轿,候他起身,待到半路走不得时,好把这轿抬他去,岂不感德我乎。俟后日慢慢再来希图。到了次日,世杰拜谢高仁,领了玉真,相辞而去,一路上,颠颠倒倒,一步挨过一步,到了半路,玉真果然寸步难移,不得已俯伏在坏墙边,坐到日色将午时,世杰搔首无策,只是叫苦而已。此时父子,无可奈何,只得相向而哭。忽见远远一顶轿,飞跑而来,大声叫道:“秀才不必叫苦,高老爷着我们二人来扛小娘子。”世杰看见欢喜,说道:“好好,这等多谢了。吾儿从权,请上轿去。”玉真没奈何,上了轿去坐。不一时,即到了家。玉真下轿,对轿夫说道:“烦你去多多拜谢高老爷,说我感他这等盛德,异日自然报酬。”玉真即入内,与母亲林氏说康梦鹤沉船淹死情由,哭了一场,动人哀伤。未知玉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