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王孙,道装行来,说:“俺自与韩君平相别,才是秋暮,忽已冬深,竟不知他与柳姬相会否?前日轻娥来约俺,同下山去。轻娥从舟,俺便游陆。一路来,寒威乍敛,积雪渐开,好一片清景也。轻娥行时,约在西岸相候,俺早到此,他还未来。呀,那边有人泊舟了。”
轻娥才下舟来,即遇王孙,向前稽首已毕,李王孙道:“你来了,舟中雪景好么?”轻娥道:“夜乘剡水放轻舟刁,绝胜骑驴上灞桥。”李王孙道:“且喜长安城近,此时早朝初散了。俺与你各寻庵庙且住,再探韩君平事体如何。”轻娥道,正是:
一别心知两地秋,寒鸦飞尽水悠悠。
山中旧宅无人住,来往风尘共白头。话说长安城中,那些伶人官妓,知道奏凯老爷们聚会,俱来伺候。老伶道:“俺们教坊人等在此,承应淄青将佐,合乐酒楼。官妓们,你们乐器齐备么?”女妓道:“俱已完备,你们有甚好乐府么?”伶人道:“有的是将进酒、临高台、君马黄、雉子璇,这都是盛世之音,军中之乐。”女妓道:“你就做一篇将进酒看。”伶人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女妓道:“呀,这是李太白的诗,你怎么抄他。”又一个妓女向伶人道:“你便依本朝乐府,做一个酒楼行罢。”伶人道:“忆昔洛阳董糟邱,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女妓道:“这也是李太白的诗,你如何又抄他。”伶人道:“咳,李太白的诗,我们便抄不得,如今人抄得李沧溟几个字,就说做诗哩。”老伶人笑道:“这叫做‘活剥杜工部,生吞李义山’。”小伶人道:“又道是,‘老虎口中讨脆骨,死人项下刮残盘’。呀,远远的望见一簇人马,有两位老爷来了,我们作乐迎候。”
却说韦巡官与韩员外,乘马同来。韩员外道:“韦员使,俺们淄青将佐,今日合乐酒楼,与你须索走遭也。行来此间,许虞候还不见到,且待他来者。”话犹未了,许虞候远远行来。说:“且喜西征奏凯,国泰民安,圣上赐长安大酉甫五日。俺这将佐们,相邀合乐酒楼。迤逦行来,只见那鼓乐喧阗,烟花缭绕,是好一座酒楼也。你看他,宝阁雕阑,云日交辉,许多佳致。”进了酒楼,见了韦韩二公,说道:“下官来迟,休得见怪。”遂各拜揖。韩员外道:“俺们先谢过圣恩,方许饮酒。”许俊道:“这个自然。”只听乐声齐奏。韦巡使道:“下官僭长,先把盏了。”安坐已定,又各交错把盏。只见韩员外含泪不语。韦巡使道:“韩员外风流谈笑,绝自可人,今日却为何惨然不乐呢?”官妓们送酒。却见韩员外仍旧停杯不饮,只带忧戚。许虞候挺身离坐说:“俊虽不才,颇以义烈自许,倘可效用,决不辞劳。”韩员外道:“我的悲感,也只为同林宿鸟两处分飞。”许虞候道:“说起是尊夫人的事了。乐人们,都退去后楼听用。”乐人妓女,俱各回避。韩员外才说道:“不欺虞候,向年参军出塞,家姬柳氏,留寓京师。后因禄山兵变,削发为尼。下官归朝,到法灵寺寻他不遇,回至京城,东南龙首冈上,却向车中遇见,原来落在沙府了。相约次日,通政里门,再得一面,从此诀矣。”
许虞候道:“如此小事。左右的备马来。”众军应道:“晓得。”许虞候道:“愿得足下数字,以为凭信。”韩员外连忙作书一封,递与虞候。虞候收好,说:“当立致之,你们且自饮酒。”
只见虞候脱了冠带,换上戎服。韦巡使道:“好,好,腰间佩双革建似月,坐下车匹马如云。越显得雄威八面,却胜他猛将千群。”虞候上了马,说:“俺此去非同小可也,你们准备喜筵便了。”韦巡使道:“好义气的人,就则去也。”韩员外道:“去则去,未知他事体如何,我们到后楼待他。”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按下不题。
却说沙吒利欲领姬妾们同去行猎,众军禀道:“启老爷,到何处打围去?”沙吒利道:“西郊外去。”只见军校们答应一声一拥前去。那许虞候气忿忿急慌慌,见他过去说:“方才见沙吒利这厮打猎去了。趁此机会,正好前去。”
却说沙府存留军士们,他说道:“俺老爷早间去打猎了,这位新夫人,苦不肯去,吩咐俺们把守着门。望见夫人走来也。”想柳姬心中有事,散步闲庭,也是无聊景况。垂泪说道:“俺禁锁重门,我那百年恩爱,何日团圆。”忽见一将走来说:“报,报,报,将军坠马,势且不救,要见夫人一面哩。”柳姬道:“你是什么人?将军召我做什么?”许虞候背面,将书交于柳姬。柳姬接过看完,不觉泣下说:“我那韩郎哦。”许虞候说:“住声,作急的上马去也。”遂把柳姬抱在马上,飞奔而去。
那厢韦巡使,陪着饮酒,说:“员外放心,就有好音也。”韩员外道:“银瓶落井,恐怕空汲哩。”正说未了,远望见一马,驮着佳人,飞驰前来。韩员外道:“呀,许虞候早则来也。”虞候走快些,一霎时到了楼边。虞候扶柳姬下马,才说道:“以君之灵,幸不辱命。”
柳姬见了韩生,抱头相哭。一回,韩生拭了眼泪,向虞候拜揖道:“多谢虞候,下官去璧复还,破镜再合。只是一件,沙吒利那厮恩宠殊等,立见祸生,诸公何以处之?”许虞候道:“俺们明日,把此事启知主帅,今晚且送韩员外夫人到馆中去,叫乐人们承应者。沙吒利,沙吒利,这才子佳人直闪杀你了。我们各回,明日再作理会。”不题。
却说沙吒利,打围回来,方知柳夫人被人劫去。他大怒道:“石门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俺道这两句,有个缘由。只为那章台柳,千方百计弄到府中。谁知是一位古古怪,不通情的小娘子,又遇着个遮遮护护不凑趣的太夫人,趁着那吉吉刮刮做冤家的王奶奶,辜负杀俺个标标致致惯风月的大将军。以此吃他白白的住了几年,昨日又被一个人轻轻的借去一用。千军万马,只做飞尘。铁壁铜墙,犹如平地。早已差沙虫儿打听来报,好多一会,这时想必到也。”
却说沙虫儿,一路上笑说道:“可笑俺老爷,平空的弄甚柳夫人到府里,准准的寡头醋吃了百来瓶,活活的干相思害了十几顿,刺刺的葡萄架倒了千数遭。枉费辛勤,没些巴臂。近日又被人忽的赚去,好生吃恼。着俺打听信来,就回复他。”进的府中,说:“小的回来了。”沙吒利道:“信息如何?”沙虫儿道:“恭喜,照旧随着韩员外。”沙吒利道:“到俺府里的是谁?”沙虫儿道:“日前淄青部将,赴宴酒楼,韩员外席上说起事因,内中有一个虞候许俊,将他手书,飞马请去了。”沙吒利道:“他怎知在俺府里?”沙虫儿道:“原来那夫人出游时,中途遇见,闻得人说,像甚么玉合儿,从车中投与他。”沙吒利道:“他们再待怎生?”
沙虫儿道:“小人来时,他们去见侯节度,像要动本哩。”沙吒利怒道:“这厮安敢无礼。想俺在唐朝,颇叨恩宠,他便怎么。”沙虫儿道:“且请息怒,老爷若先奏本,反惹事端。况这夫人,原是韩员外的。如今去了,只叫做物归其主。老爷要先奏时,只说是近方晓得,送归原夫。也道他在府数年,完名全节。若是如此,非但盛德远传,亦且圣心加悦,请自尊裁。”
沙吒利道:“这孩子也说得是。俺向年买韩员外家的马,唤做如意骝,一发进献罢了。”沙虫儿道:“这等更好,或朝廷把这马,转赐韩员外,他夫妇是一马一鞍,老爷只落得见鞍思马了。”沙吒利道:“胡说,就是这样办理。”不题,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