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义声容优孟传,繁华景况寄丝弦。
人间好事谁经久,风在平原月在川。
却说宿秀既死,耿家旧事,无人传说。却有能说者,亦是耳闻者,并非目见。只有两个人目亦曾见,耳亦曾闻,身虽陷入青楼,心实恋于朱户。你道这两个兀自是谁?一个乃李婆,一个乃红雨也。李婆嫁的梨园教师,乃当时名手,演出许多新戏。后因深知梦卿事体,遂演成《赛缇萦》戏文一本。又因耿朗现在,尚未盛行。后来李婆教师俱死,耿朗亦不在了,遂作兴起来,由南而北,至成化二十三年京城内演唱的始多。红雨自流落烟花,遂名传六院。数年后又收了几个养女,赚得钱财,颇足养老。不幸五十岁上双目失明,乃脱了乐籍,散了众妓。因北京重修,复加富庶,于是回到北京,以说弹词度日。自家纂了《小金谷》一篇,那些名门大家的夫人小姐,无不爱听。弘治初年,连岁丰收,士民乐业,北直隶广平府西南有一县,名为邯郸县。这县风俗最重报赛,于弘治三年九月秋成之后,居民攒钱唱戏谢秋,便赁得李婆家所教的一般梨园。是日看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万人,看演《赛缇萦》新戏开场。先是一个角巾輭带蓝袍白须老者,科白道:“在下姓字不传,自号优伶于宝。言辞堪取,人称谐谑董孤,演成孝义《赛缇索》,粉饰升平真喜瑞。文成八阕,亏小子指点悉心。律协五首,请老官观听留意。”白毕下场,众梨园次第演来。第一出名《荫勋》,乃演耿朗拜官、燕玉作贺之事也。耿朗系正生,燕玉系正净,其余角色全用。系正生单唱,前半因众亲贺喜道达功名之远大,后半因燕玉之议婚,道达夫妇之久长。第二出名《诏狱》,乃演燕玉待罪,茅球承审之事也。燕玉系正净,茅球系副净,其余丑杂角色。系正净单唱,前半因人攀扯,抒泻英雄志气。后半因女遭殃,发脱儿女情怀。第三出名《入奏》,乃演梦卿上疏,耿怀代奏之事也。梦卿系正旦,耿怀系外角,其余旦杂角色。系外角单唱。前半未奏之先,一片怜爱神情。后半既奏之后,全是可惜光景。第四出名《出官》,乃演全义奏除梦卿被赦之事也。全义系副外,梦卿系正旦,其余生旦杂末角色。
系列外单唱,前半捧册奏言,大有正直之风。后半传恩下告,全无傲慢之角。第四出名《却聘》,乃演梦卿不嫁郑氏辞媒之事也。梦卿系正旦,夫人系老旦,其余小旦贴旦角色。系老旦单唱,前半礼物纷纷,污不了自己清白。后半媒人累累,乱不了女儿节义。第六出名《践盟》,乃演耿朗再娶梦卿为妾之事也。耿朗系正生,梦卿系正旦,其余角色全用。系正旦单唱,前半亲迎潇洒,真是西园之公子。后半合?幽闲,不愧南国之佳人。第七出名《征饯》,乃演耿朗从军五妻送行之事也。耿朗系正生,梦卿系正旦,林、宣系贴旦,任、平系小旦,其余皆老旦、小生、杂末角色。系众旦合唱,而科白俱各自不同。第八出名《归神》,乃演梦卿告终,春畹哭主之事也。告终系正旦唱,哭主系贴旦唱,其余接引使者用净副,地下仙曹用外,蒿里丈人用末,童男女用小生小旦,鬼卒用丑杂。
一部八阕,合杂欢悲,曲尽其妙。局外的那些男女老少,悲的悲喜的喜,散场回家,眼中还似有珠翠之客,耳中还似有鼓板之声。夜间睡不着,还呢呢喃喃的讲论。
这《赛缇萦》原是南曲,不数年间,南北相杂,将一部妙文演得大坏。不但别人的角色不准,连耿朗梦卿都变作小生小旦。有司官恶其轻薄,禁止北曲不准演唱,而南曲因之失传矣。当时红雨因邯郸人爱看《赛缇萦》必然亦爱听《小金谷》,遂亦在这县北城外买了几间房子住下,后来便死在邯郸县。因为主顾家多,到得厚葬美地。
此是后话不提。
这日又逢谢秋之期,本地乡人,约红雨弹词。有那看过《赛缇萦》的,无不来听《小金谷》。红雨轻拨三弦,款款唱道:
蕉鹿浮生欢几何?光阴苒荏隙中过。
玉楼那个看花久,金谷谁家醉月多!
才子钟情情泮涣,佳人赋命命蹉跎。
红裙正气凌勋旧,翠袖英风振甲科。
圣上知名颁奖劝,群伦向义动吟哦。
只缘粉壁联盟句,陡起香闺同室戈。
萱树北堂方畅遂,蓬滋西院早阿那。
胭脂虎哮鸳鸯阵,浪荡蜂迷翡翠窝。
淑女诚堪操井臼,良朋虚教宴松萝。
泗公片语招嗔恚,杨姥一言惹怒诃。
悄致遗簪犹作孽、疑从题扇又成魔。
移鬟本为姑嫜喜,赠婢翻乖琴瑟和。
假势希权排尽力,争妍固宠计尤颇。
鸾藏蠖伏甘逃避,鸱舞?张任寝讹。
日日忧思萦五内,宵宵怨慕敛双蛾。
闲邪未获良人解,照胆先因征妇磨。
不惜冰肤投妙剂,敢辞鬟发剪轻罗。
凄其泪咽门前骑,柔輭肠回海上囗。
养子英邀衣灿烂,望夫空写像婆姿。
半缄薄痈恩真断,万里芳魂恨已囗。
义仆同悲彰敬爱,狂童独忤肆摧搓。
承宗借使非春畹,封国宁须属顺哥。
善述徽音词凛凛,虔遵懿范貌佗佗。
婚男嫁女惩豪仕,奉悦脱簪诫艳婆。
敏慧应曾学问字,丰妍争教赖鸣珂。
小妻遂尔调钟鼓,庶母偏能咏寥莪,
远佞持身思豹隐,勤王袒臂奋鹰摩。
二难既奏燕田颂,两美复赓梦畹歌。
丹棘青裳蝇附骥,性澜情圃浪随波。
人传往事淡如画,我忆当年泪似梭。
阁锁梧桐霜湛湛,阶埋芍药雪皤皤。
针穿七夕成虚巧,符戴端阳治假疴。
竹径孰闻啼碧鸟,兰丛适见长青莎。
银铃罢紧樱桃树,绣履休藏玫瑰窠。
萱草坪边花没砌,葡萄园里叶垂坡。
飞残蝴蝶余蚊蚋,散去蜻蜒剩蝌蝌。
鹦鹉帘栊缺玳瑁,秋千庭院葬琼訚。
佳醪饮竭抛仙鳵、宝炬烧阑灭绛荷。
揽秀夏寒云囗囗,看山秋冷雨滂沱。
妆名妄擅梅容粉,眉品徒夸黛色螺。
五院荒凉更局面,一身流落历江河。
朝朝暮暮劳怀想,岁岁年年遇坎坷。
帝阙重添新壮丽,太行未改旧巍峨。
贫穷分定凭颠沛,富贵时忙类顷俄。
曲槛层窗羞荜户,湘裙巫鬓让渔蓑。
白杨万古陪翁仲,黄土终天瘗俊娥。
故老凭临伤悄悄,孩童伫立笑呵呵。
自浇七鬯浆和酒,可晓泉台醒与酡?
不是遨游回北地,分明寤寐警南柯。
莺俦燕侣奚归也,留我盲儿志黍禾!
红雨唱毕,众人无不赞叹。内中有一老人,亦长出了一口气道:“哀哉哀哉!数十载风流,今日归于何所?当年侣伴,今日更有何人?茫茫大块,落落双丸,恰不出我吕仙点化!”众人视之,乃吕公祠炼师童养正也。一齐道:“童炼师世外闲人,妙绝清修,何不为红老姑点破前缘?”红雨手按三弦,侧耳问道:“尊驾何人?为何亦说侣伴二字!”那道士道:“新来面目,你我两不相同。旧日行藏,彼此何须相掩?莺老花残,凄凉属你红雨。云间鹤逸,悠游剩我童蒙。与作同归,无须空泪落也。”红雨道:“怎地?你就是童蒙!当日曾不见面交谈,怪得听不出声音。我今年近八十,早晚入土,你的年纪料亦不小了。”童蒙道:“我自正统元年出府,到达弘治四年,已过五十六个春秋,今年八十六了。幸得修养之法,眼不花,耳不聋,鼻不涕,牙不摇,手不颤,腿不輭,头不眩,腰不驼,这却是俺出家的好处。以你这样年纪,又有些产业,何不投托善地,亦作一出家人,以完此局。红雨立起身来道:“我本孤身,出家不难。今蒙指点顿觉心开,再不作此靡靡之音,以动人感慨矣!”于是将三弦放下,投托善地而去。当下众人有能弹词者,便将三弦拾起。然那一篇《小金谷》词儿,却不记得,所以后人无有再唱的了。这一来有分教:邯郸县里,埋两名局外闲魂。吕祖祠边,警一个梦中上客。
散人曰:梨园八出,不过借生旦净末点出面目,以快一观。若填词以实之,非小说家所有,惟望于后之好事者。弹词一篇,作者之用心不在颂歌宣下。此日红雨,竟成丹棘等一流人物。
李婆、红雨、童蒙皆香儿之人也,而与梦卿、春畹耿顺皆爱戴焉。可见公道之在人心,原不能泯,而小人罔自为小人也。
每怪作小说者于开场中幅极力铺张,迨至末尾,紧急局促,毫无余韵,殊不洽人意。此书自六十一回徐徐收结,丹棘青裳之颂一也,性澜情圃之歌二也,小楼被火遗物皆尽三也,宿秀醉里闲谈四也,李婆之《赛缇索》五也,红雨之《小金谷》六也。末又结以蓝因旧府童养正生死为缘,其音囗囗,不绝如缕,真有江上青峰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