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终于走出了沙漠,来到伊吾国。说是个国,实际上非常小,城舍简陋,远不如大唐境内繁华。玄奘风尘仆仆地进了城,找到一座伊吾寺,便上前叩门。片刻,出来一个番僧,上下打量打量他,用番语问:“你是哪里的和尚?”玄奘也用番语回答:“我叫玄奘,是从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那番僧很惊奇:“你是大唐来的?你会说番语?”他回头向寺内喊了一声:“你们快来看呀!这里来了一个东土大唐的和尚,要去西天取经,他还会说咱们的话呢!”话音未落,跑出来一个光着脚板的老和尚,用汉语喊着:“哪位是东土来的和尚?快让我看一看!我有几十年没见到家乡的人了!”玄奘看他的相貌果然是中原人,急忙迎上去说:“老师父,你也是东土的人?”老和尚双手抓住玄奘,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止不住泣不成声:“没想到,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在这里遇到故国的人啊!”玄奘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旅途,也不禁心酸:“我也没想到出了唐境还能听见家乡的话!”方丈为玄奘安排了净室。玄奘刚刚坐下,那方丈又连跑带颠地回来了,离着老远就喊:“法师请速更衣!伊吾王到了!”玄奘随方丈赶往前殿。他边走边问:“国王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方丈笑了笑:“伊吾国地狭人少,无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国王。国小也有小的好处,是不是?而且,我听说国王还和高昌王打了个赌,谁先接到法师,法师便留在谁的国家里。我王当然不肯落后了。”伊吾王十分热情,执意让玄奘和自己并肩而坐。两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知客僧匆匆跑进来说:“高昌王的使者到了!”伊吾王面现得意之色:“他们已经晚了,难道还不知道吗?叫他进来,看他见了孤王还有何话说?”不一会儿工夫,高昌使者大步走了进来,对伊吾王略施一礼,便径直对玄奘说:“请法师随我去高昌,我王已等候多日了!”伊吾王不高兴了,沉下脸来说:“我和高昌王有约在先,如今是我先接到法师,法师自然该留在我伊吾。”玄奘也对高昌使者说:“多蒙高昌王厚爱,但玄奘此行无意去高昌。请使者回去代玄奘多多拜谢高昌王的美意。”那使者坚持说:“请法师一定要随我回去,不然我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不单是我一个人,沿路恭候的那几百人恐怕都要被我王砍头的。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请到法师的。”玄奘很受震惊,无奈地看了看伊吾王。伊吾王也改口说:“法师还是随他去吧,这高昌王的确是笃信佛教的人,一定会善待法师的。法师若不去,只怕我伊吾国也会有刀兵之灾了。”玄奘只好点头说:“既然如此,我去就是了。”玄奘随着使者日夜兼程地在沙漠中又走了六天,第六天傍晚到达高昌国边境上的白力城。抵达高昌王城时,正是半夜时分。
夜色中,只见一行行排列有序的烛火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原来是国王麴文泰亲自率领大批侍从,秉烛列队,出宫迎接来了。
麴文泰挽住玄奘的手臂,亲热地把他送进早已搭好的舒适华丽的宝帐中。
玄奘把贵宾们送走,倒头便睡。似乎没睡多久,他又被帐外的喧哗声吵醒了,只听见麴文泰的声音在问:“玄奘法师起来了没有?”麴文泰今天带来了两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称呼他们一个叫彖法师,一个叫统法师。彖法师曾在长安留过学,对所见所闻仍然记忆犹新。统法师已八十多岁了,饱读经书。麴文泰给双方引见过之后,因为另有公事,便告辞了。
统法师说:“我王对法师仰慕已久,欲留法师长住高昌,不知法师意下如何?”玄奘早已猜到他们想说这个,回答说:“多谢高昌王的美意,但玄奘志在西行,怎能中途作罢?恕不能从命了。”彖法师看了看统法师:“怎么样?我早就料到了,奘师心如铁石,困难吓不倒,富贵也留不住。咱们还是如实回复陛下吧。”第二天,麴文泰亲自出马来游说了。他万分恳切地说:“我从前跟随父王到过中原,游历了长安和洛阳这东西二京,后来还到过燕(今河北一带)、代、汾、晋(三地均在今山西境内)等地,向许多高僧请教过。在我看来,他们的才学都很平常,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动心。我一直梦想能得到一位名师。自从听说了师父的大名之后,我喜出望外,日思夜想盼望和师父见面。师父一离凉州,我就派人守在伊吾。得知师父同意来高昌,我曾兴奋得手舞足蹈,夜不能寐。听了大师的传教,弟子更是敬重师父,只恨相识太晚,恨不能早一天拜在师父座前。弟子准备终身侍奉师父,与师父共享高昌。请大师不要离开这里了,就留在高昌吧,让高昌的黎民百姓都能得到师父的教化。我满腔赤诚,请师父一定接受,不要再西行了。在高昌不是也一样能弘扬佛法吗?”玄奘很为麴文泰的诚意感动,但这仍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麴文泰并不泄气,说:“弟子明天再来看望师父,希望那时师父能改变主意。”从此以后,麴文泰天天来劝,不厌其烦,始终毕恭毕敬。但玄奘的态度一直不变。
玄奘终于要启程了。麴文泰依依不舍,专门为他剃度了四个年轻力壮的和尚,陪同他去取经,以供路上差遣。这四个小和尚都很聪明伶俐,尤其是最年长的那个,最是爱说爱笑,一刻也闲不住,精灵得像只琉璃猴子。玄奘为他取名为悟空。
率队护送玄奘的殿中侍御史欢信,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在马上不住地打听唐朝的风土人情,对玄奘的冒险经历啧啧不已,说:“法师私逃出境,将来回去还是要受罚,不如从天竺学成归来后,就留在我高昌吧。国王陛下已经和法师结拜了兄弟,这高昌也就有法师的一半。留下来做半个国君,不比回去做阶下囚强过百倍吗?”玄奘说:“天下初定,又有突厥时常犯境,朝廷对出境官民严加盘查,也是理所当然,一旦安定下来,百废俱兴,诸业繁荣。我想朝廷会放宽限制的。”欢信说:“放宽限制,那也只能便宜以后的人,法师就不顾自身的安危吗?”“玄奘之所以冒险西行,是为了勘正讹误,光大中土佛法。如果不回去,此行还有何益?只要佛法得以流传,玄奘死不足惜!”“唉,法师果然是圣僧啊!难怪国王陛下对法师尊敬有加!”他们先到了阿耆尼国(也叫焉耆,今新疆焉者回族自治县),稍作停留,又绕道翻越银山(今新疆库莫什山),来到了屈支国(今新疆库车县)。
玄奘一行在屈支国滞留了六十多天,终于启程了。
他们向西走了六七百里,又遇到一片沙漠。穿过沙漠,就到了禄加国(又名始墨国,今新疆拜城县、阿克苏县等地)。玄奘赶路心切,只在这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又上路了。他们向西北又走了三百余里,就到了葱岭以北的凌山脚下。
远远望去,凌山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雪,白雪皑皑的冰峰如利剑一般,直刺云天。
玄奘问欢信:“山上有路吗?”欢信说:“来往的商队们踩来踩去,倒是踩出了一条路。不过,山上气候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呜地刮一阵大风,哗啦一下掉下来一大块冰坨,管你是人是马,砸上就变成冰冻肉饼。要是赶上雪崩,整个山谷都能被填平,就更找不到路了。翻过山去,就离西突厥的素叶城(又称碎叶城,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伏龙芝与托克马克之间)不远了。统叶护可汗的儿子娶了我高昌王的妹妹,所以可汗一定会对法师格外关照的。有可汗的一句话,西行的路就畅通无阻了。”玄奘兴奋起来:“那还等什么?咱们赶快进山吧!”还未出发,随行的杂役就跑掉了三个。欢信气得大骂,可又无可奈何。他对剩下的人严加看管,保护玄奘踏着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了山。
一侧是望不见顶的雪崖,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积雪在脚下喀嚓喀嚓地响着,寒风裹挟着雪沫冰碴,打着旋儿地在眼前飞舞,刮得脸面生疼。欢信指挥士兵们砍来藤条,拧成长索,或系在腰间,或挽住手臂,大家联成一长串,相扶相携,蜿蜒向上。
忽然传来一声悲惨的长嘶,玄奘回头一看,只看见凌乱的杂物在崖间飞舞着,那驮物的马已经坠入万丈雪谷,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再往上走,就分不清哪里是冰块,哪里是山岩了。忽然脚下哗啦啦一声,冰层断裂,两个士兵一脚踩空,惨叫着摔了下去。另外两个人大呼小叫地想扑过去救,猛听轰隆隆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头顶的雪峰崩塌了,滚滚冰雪倾泻而下,霎时将躲避不及的人畜都埋没了。玄奘想喊,可是扑面而来的风雪呛得他喘不上气来。只有两行夺眶而出的热泪,也瞬间结成了冰。
夜晚来临了。山间找不到干燥的地方,无法砌起炉灶。大家又冷又饿,抱成一团在原地跺脚。玄奘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柴禾里挑了三根大树杈,把锅悬吊着支起来。终于升起了火。无数双僵冷的手颤抖着伸向了那微弱的火苗,大家终于感到了一丝生气。
草草吃点半生不熟的食物,喝饱了热水,大家各自找地方休息了。玄奘在雪地上铺了一层草褥子,把浑身从头到脚都裹在皮袍里,蜷缩着躺了下来。寒风在耳边呼啸着,寒气从身下侵了上来。玄奘把持心志,默诵了一段经文,果然慢慢睡着了。
天刚亮,欢信一跃而起,用棍子挨个儿又捅又敲:“起来!起来!还活着吗?要还活着就赶快起来,别躺着不动,怪吓人的。还有口气儿的都给我滚起来!”大家嘴里咒骂着,哆哆嗦嗦地一个接一个从雪窝里爬了出来。剩下几个再也喊不动了,悟空上前一摸,已经冰凉了。
路程并不长,但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天七夜,终于挣扎着走出了冰天雪地。清点队伍,自高昌出发的人已经死去十之三、四,牛马也死去大半。
翻过凌山,一下子置身于暖洋洋的阳光下,大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继续向西,眼前忽然现出一个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大湖。这湖东西长,南北窄,周围长达一千多里。欢信说:“这叫热海(当时也叫咸海,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伊斯塞克库尔湖)。其实湖水并不热,只因为它在凌山脚下却不结冰,所以大家都叫它热海。”此时湖面并没有风,却见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溅起的浪花足有数丈高。玄奘感叹一声:“等风起时该是怎样的气势呀!”他们沿着湖向西北前进,逐渐望见了人烟。但见绿草茵茵,牛马、毡房星星点点,偶尔也看到全副武装的突厥骑兵来去匆匆。
几天后,欢信的任务完成了,也该回高昌复命了,玄奘请欢信多多致意高昌王麴文泰,两人洒泪而别。
玄奘一行,西行经赭时国(一名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屈霜你伽国(一名何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浩罕)、疯袜建国(一名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一带)、伽喝国(一名安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一带)等国,渡过乌浒水(一名沩水,今俄罗斯境内的阿姆河)至货利习弥迦国(今乌兹别克斯坦西北境的卡卡拉一卡尔帕克自治共和国),由此折向东南,经过羯霜那国(一名史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撤马尔罕南方),再走几百里山路,终于翻越葱岭,到达了铁门关(在距今乌兹别克斯坦南部的杰尔宾特约13公里的地方)。
在迄今为止有文献记载的世界著名旅行家中,到达了帕米尔高原的,玄奘可说是第一人。
铁门,地处中亚细亚的南北交通要塞,是西突厥的南疆边塞。
山间隐隐传来铃声与马蹄声,峰回路转,忽然现出一支商队。山路狭窄,玄奘他们只得散开了,紧贴在崖壁上,勉强让出一条路。商人们施礼相谢,也侧着身子通过。其中一个商人经过玄奘面前时,不住地上下打量他,最后迟迟疑疑地问;“这位法师怎么称呼?”“我叫玄奘,是从东土大唐来的。”那商人一拍脑袋:“我说呢,我们离开伽喝国(今阿富汗巴克里特里)的时候,慧性法师还在继续讲经,怎么会反倒跑到我们前面来了!”他又大声招呼同伴:“喂,你们快来看,这位唐朝的和尚是不是很像咱们在伽喝国见过的慧性法师呀?”经他这么一说,其他商人也纷纷点头称是。玄奘好奇地说:“你们说的这位慧性法师,究竟是谁呀?”“那可是北天竺有名的高僧啊!说起来年纪并不大,与法师年貌相当,可是学问精湛,无人能比,听说在整个天竺都很有名。法师不想见见他吗?喏,你们过了铁门关,前面是睹货逻国(在今阿富汗北部),再往南就是伽喝国,又叫小王舍城。慧性法师在那里设坛讲经,你们进城随便一打听,没人不知道他的。”玄奘高兴地说:“我正要往小王舍城去,到时一定要当面向慧性法师请教!”他们匆匆经过睹货逻国,来到了伽喝国。
他们在一家寺院挂单住下,玄奘就向当地的僧人打听此地有什么圣迹可供参拜。僧人们说,离此不远的佛塔里供奉有佛祖释迦牟尼使用过的澡罐、扫帚,还有佛齿舍利等圣物。玄奘一听,不顾旅途疲劳,马上要去。悟空他们都累得东倒西歪,一步也不想动了。玄奘便一个人悄悄走了出来,一路打听着寻了去。
礼拜过圣物,玄奘向守塔的僧人要了一把扫帚,唰唰地扫起塔来。扫到顶屋时,忽然听到阁子里传出时高时低的辩论声。他驻足凝神去听,阁子中一下子又鸦雀无声了,只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侃侃而谈。玄奘越听越觉得惊异:说话的人不但论证严密,条理清晰,而且所讲的观点正和自己相同!是什么人这样与自己心意相通?他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那个清朗的声音戛然而止,问:“外面是谁?”玄奘说了声:“告罪!”放下扫帚,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