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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进士彭子升墓志

君讳悦,字子升,世为真定人。父椿,将仕郎,大兴安次主簿。子升幼明悟过人,倜傥,有立志读书,为文悉得其妙处。承安五年擢经义进士第,调冀州録事判官,仁政温温,民到于(衍)今不忘。秩满,注濵州塩管勾,徙知邓州穰县事,其政如其冀,而风声气熖有加。居无何,忽得狂疾,丧心若物慿者,言动可怪,自谓冥司有所拘,竟赴井死,盖年三十四矣。呜呼异哉,子升金玉比徳,心地坦夷,和气溢于眉睫,见者无贤不肖皆悦而亲君子,谓其必获善报。言论慷慨,仪度不凢,刚大之气,困而不折,及其得志,果若固有之君子,谓其宜享大任,如何不淑至斯极也?初将仕,君亦以吉人称乡里,好学而贫甚,辛苦憔悴,人不堪其病,晚登一第,则到官未满而亡,仅予随夺,得不偿丧君子,谓天之于彭氏也已薄,及子升复振而后释然大慰,以谓啬乎彼者,固将豊乎此也,乃大不然。则夫幽明之说,祸福之征,其可以理诘欤?子升之在穰也,予为郑之管城,甞以官事会汴梁,既毕且散,予归意甚急,子升曰:人生行止无常,而吾徒会合为尤难,顾不能更少从容乎?予欣然为一日留,痛饮极欢,夜艾而罢,翌日相别于马上,反顾恋恋,彼此有可怜色,初岂知其遂为永诀也。抑予心又有所感焉,追惟曩昔同居于里中,与今恩州司判王君士衡、浃水主簿周君晦之忘形莫逆,为兄弟交,年壮气锐,驰骋于一时。虽方以功名相勉,而既甞有暮年林下之期,仍见于文字以传诸好事者,夫岂徒戏语而已哉?实庶几行其志,而践乎此也,一旦飘零南北,相望如晨星,固已叹旧游之莫继,而后约之无涯,孰谓堂堂如子升者而遽云长逝乎?世事违人,不如意者十八九,荣衰聚散,未始有极,则生者虽存,又可保其所终耶?故予于此不独悼吾良友之不幸,而抚事兴怀,无非可以太息而流涕也。子升之殁以大安已巳八月之二十四日,而其家用明年八月塟于西城之先茔,俾予书而铭之。子升娶武氏,子一人,曰兴祖云。铭曰:

既秀而枯,有不祛,命也奈何,已矣悲夫。

保义副尉赵公墓志

公讳彦,姓赵氏,世为真定藁城人。祖某,父某,皆农隐不仕。公少刚果,敢为无畏惮。天眷间,朝廷以南伐征兵,公适出,有司即取公兄,公闻即走归,自陈彼才力不我若,请自代,遂行,不一辞妻子,人义而壮之。会事平,还。天资纯质,治生尤勤俭细故,躬亲不懈,服食器皿期于仅足自余,无毫毛非分用,日夕蹙蹙,恒若不足,教诸子孙及所以语他人,亦唯是。见诸情侈者,咄嗟恶弃,殆不能与言,故卒大其家,以名一邑。承安二年,以耆老受官保义副尉。后二年冬十一月庚子终,享年八十八。素康强少疾,至是犹能日自兴起行歩,了无床枕滞将,终谓其子渊曰:吾常叹人之子孙,鲜克以义终祖宗积累之业,一旦不难,割散之骨肉相视,一旦如道路,人恶孰甚焉尔。其帅下以严处之,以均无息无颇,无速乖离以隳我家。其孙曰元英者,以进士擢第,则又特戒曰:惟尔所获,亦惟我祖宗实有庆尔,无遂独庇尔胤,必及其余,以荅我祖宗意。其遗志如此。初娶靳氏,先公卒,晚娶张氏。子三人,长曰汴,以从军官至敦武校尉,次曰温,皆早卒,渊,其季也。女四人,长适靳氏,次傅氏,次周氏、王氏。男孙八人,幼者二,余悉克自立,亦 或有后。女孙九人,幼及寡者三,余悉得所归。噫,公之所享多矣,富贵寿康,子孙蕃昌,人或一二人之不获,公则兼之,兹不多欤。故其殁也,君子无大恨,其家殁后二十一日塟诸先茔,祔以靳氏,而贵铭于若虚。若虚于公为旧亲,既又为孙壻,故辞而不得免。铭曰:

万事毕一生,足斯而慊焉,复何欲新宫,孔固惟吉卜。

左右前后皆其族,安其神,乐其真,以利其嗣人。

焚驴志

歳已未,河朔大旱,逺迩焦然,无主頼。镇阳帅自言忧农,督下祈雨甚急。厌禳小数,靡不为之,竟无验。既乆,恠诬之说兴。适民家有产白驴者,或指曰此旱之由也,云方兴,驴輙仰号之,云輙散不留,是物不死,旱胡得止。一人臆倡,众万以附,帅闻以为然,命亟取将焚之。驴见梦于府之属,其曰:冤哉焚也,天祸流行,民自罹之,吾何预焉。吾生不幸为异类,又不幸堕于畜兽,乗负驾驭,惟人所命,驱叱鞭棰,亦惟所加,劳辱以终,吾分然也,若乃水旱之事,岂其所知而欲寘斯酷欤?孰诬我者,而帅从之。祸有存乎天,有因乎人,人者可以自求,而天者可以委之也。殷之旱也,有桑林之祷,言出而雨;卫之旱也,为伐刑之役,师兴而雨;汉旱,卜式靖烹弘羊;唐旱,李中敏乞斩郑注,救旱之术,多矣,盍亦求诸是类乎?求之不得,无所归咎,则存乎天也,委焉而已;不求诸人,不委诸天,以无稽之言而谓我之愆,嘻,其不然,暴巫投魃,既已迂矣,今兹无,乃复甚杀我而有利于人,吾何爱一死如其未也,焉用为是以益恶滥杀,不仁轻信不智,不仁不智,帅胡取焉,吾子其属也,敢私以欣某谢,而觉请诸帅而释之,人情初不怿也。未几而雨则弥月不觧,潦溢伤禾,岁卒以空,人无复议驴。

哀鴈词并序

昔予居故人安仲和家,将杀鴈食客,见而不忍,为作哀之之词,今三十余年矣。近读赵公诫杀生文,有动于心,因追録之以附其后,虽文采不足观者,取其意可也。

乌之逺害,宜莫如鸿,浩浩长风,寥寥逺空,邈乎冥溕去万里而无穷。頋乃不幸而网罗之中,刀机是委,饔飱是充,吁嗟乎其恫炉且炽,鼎且沸,宰夫砺刃而欲前,坐客垂涎而思噬,而犹神意自若,低回睥睨,不知祸期之行至,可不哀邪?捕者伊何贪于货鬻,用者伊何悦乎口腹,我利我欲,物罹其酷,是以知人虽有生之至灵,而亦其至毒也。髙而林莽,深而川渊,逺而穷邉,倮鳞介羽,胎卵湿化,皆有以致之,而陈乎其前,封割脔脍,蒸燔烹煎,濯腥涤翔,穷甘极鲜,一邑之内,一朝之间,已有不可胜言者矣。人亦尝以己而推之乎?一毛之去皆知惜,寸肤之损皆知病,所以自待如此,其至也,而独于物不为之少怜。虽吾之智力可役而君之,而彼之蠢愚至死而不能诉,然其赋形禀气同得于天,故亦未甞不苦则惨,而乐则舒,恶夭阏而重生全,奈何暴殄不恤以为当然,孰雪其冤,孰惩其愆,岂天有厚薄,固以彼而奉此乎?抑初无所主,而自生自殖,自攘自击,势强者胜而専不然,何其太偏也?庖厨之逺君子以为仁,已既不忍则假手于他人,夫其畏怖之情,觳觫之态可以想而知也,何必见之之素,临之之亲,闻之曰:物,我类也,类无分别,滋味之在我,可賖性命之于彼,极切至哉言乎,即是佛说,亦何必持乎诫律,推明罪业,观地狱之变相,指刀兵之凶刼,人惟为 舌之所谩,是以安为而不屑。呜呼,戒之敢告来哲。

髙思诚咏白堂记

有所慕于人者,必有所悦乎其事也。或取其性情徳行才能技艺之所长,与夫衣服仪度之如何,以想见其彷佛。甚者至有易名变姓以自比而目之,此其嗜好趋向自有合焉,而不夺也。吾友髙君思诚葺其所居之堂,以为读书之所,择乐天絶句之诗,列之壁间,而榜以咏白,盖将日玩诸其目而讽诵诸其口也。一日见告,曰:吾平生深慕乐天之为人,而尤爱其诗,故以是云,何如?予曰:人物如乐天,吾复何议?子能于是而存心,其嗜好趋向亦岂不佳,然慕之者欲其学之,而学之者欲其似之也,慕焉而不学,学焉而不似,亦何取乎其人耶?盖乐天之为人,冲和静退,逹理而任命,不为荣喜,不为穷忧,所谓无入而不自得者,今子方皇皇干禄之计,求进甚急,而得丧之念,交战于胸中,是未可以乐天论也。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冩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而不为竒诡以骇末俗之耳目,子则雕镌粉饰,未免有侈心而驰骋乎其外,是又未可以乐天论也。虽然其所慕在此者,其所归必在此。子以少年豪迈,如川之方増,而未有涯涘,则其势固有不得。不然者,若其加之歳年,而博以学,至于心平气定,尽天下之变而返乎自得之场,则乐天之妙庶乎其可同矣。姑俟他日,复为子一观而评之。

门山县吏隐堂记

门山之公署,旧有三老堂,盖正寝之西,故厅之东,连甍而稍庳,今以之馆宾者也。予到半年,葺而新之,意所谓三老者,必有主名,然求其图志而无得,访诸父老而不知,客或问焉,毎患其无以对也。既乃易之为吏隐,吏隐之说始于谁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小山林而大朝市,好竒之士往往举为羙谈,而尸位苟禄者,遂因以借口,盖古今恬不之恠。嗟乎出处进退,君子之大致,吏则吏,隠则隠,二者判然,其不可乱。吏而曰隠,此何理也?夫任人之事则忧人之忧,抱关击柝之职,必思自效而求其称。岩穴之下,畎亩之中,医卜释道,何所不可隐,而頋隐于是乎?此奸人欺世之言,吾无取焉。然则名堂之意安在囗曰:非是之谓也,谓其为吏而犹隠耳,孤城斗大,眇乎在穷山之巅,烟火萧然,强名曰县,四际荒险,惨目而伤心,过客之所顾瞻而咨嗟,仕子之所鄙薄而弃置,非廹于不得已者,不至也。始予得之,亲友失色,吊而不贺。予固戚然以忧,至则事简俗淳,便于踈懒,颇有以自慰乎其心。及西陲多惊,羽檄交驰,使者旁午于道路,而县以僻阻,独若不问者,怜邑疲于奔命,曽不得一日休,而吾常日髙而起,申申自如,冠带鞍马,几成长物,由是处之益安,惟恐其去也。或时与客幽寻而旷望,荫长林,藉豊草,酒酣一笑,身世两忘,不知我之属乎官也,此其与隠者果何以异?吾闻江西筠州以民无嚚讼任其刺史者,号为守道院。夫郡守之居而得以道院称之,则吾堂之榜,虽曰隐焉,其谁曰不可哉?

恒山堂记

真定,古名镇,形势雄壮,冠于河朔。其府署规模适相称副,而恒山堂宏丽特出,又为之甲焉。堂广七楹,其髙九仭,望之欎欎,如翚斯飞,俯瞰北潭,偹诸胜槩。求其经始于何代,与夫主名之为谁,则图志无传。近世沈括言潭园初号海子,未可 观。逮王镕治之,遂可图画斯堂,或者亦出于其时乎?而呉中复咏行宫,以为宋祖征刘承钧常驻跸于此,故老或云,堂即宫之南门,而卒莫能详也。其在金国,率王侯贵戚处之,例事豪奢,务加増饰,故益以完羙。毎府僚宴集其上,绮罗照野,丝管沸天,游人指点咨嗟,邈在仙境,诚一邦之伟观也。兵火之余,署舎尽废,独堂在焉,而岁月既深,寝至頺弊。大元乙酉中,万户史公实来,公以妙龄贵显而居,具庆之下,日思所以奉二亲之欢,谓可以偹燕息而资观覧者,莫若堂也。由是特为之作新,易腐朽,补罅漏,支持欹倾,凡当营理者,靡不及之。盖期月而后毕,则大飨宾客,称觞为寿,以落其成,而遣使致书属予为记。噫,予去国三十年,白首归来,时移事改,田庐乡井殆不可复识,追惟曩昔渺如隔生,岂知尚有恒山堂耶?夫物之盛衰,其极必反,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盖理之常然而不足怪,然皆有数存乎其间。自丧乱以来,繁华共尽,崇楼杰观莫不化为虚空,如斯堂者絶无仅有,固已幸矣,而复为有力者新之,宛然旧物,阅世自如,岂可谓偶然哉?抑此不足论也。予闻之有非常之功者,必享非常之福。公上将之才,膺方面之寄,定乱措安,泽被于生民甚厚,功孰大焉。宜其穷侈羙极,尊荣快意一时无不可者,頋乃自安于俭陋,而致羙乎其亲,贤于众人远矣。是则不可以不着,且予平生欲一登堂临眺,而竟不果。今既辱公,知当得预宾席之末,因之寓目以偿夙心,亦残年之一适也,于是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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