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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诗话中

唐子西语録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陈辞,老杜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黒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寔此类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慵夫曰:子西谈何容易,工部之诗工巧精深者,何可胜数,而摘其一二遂以为训哉?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觧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觧者,而可谓其尽然乎?且子西又甞有所论矣,曰: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故谓之诗律,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一途,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萹,初未见可羞处,明日取读疵病百出,輙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读疵病复出,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竒也。观此二说又何其立法之严,而用心之劳邪?盖喜为髙论而不本于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无难易,唯其是耳,岂复有病哉。

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聴朝鸡”,伊川云,夙兴趍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

荆公咏雪云,“试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窓知”,苑极之不爱其上句,山谷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絶交书”,极之不爱其下句,此与人意暗同。

罗可雪诗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之句,陈正敏以为信然,却是假雪耳。

卢延让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杨文公深爱,而或者疑之。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窓温炉间闲坐之,适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耶。

东坡诗云,“文章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朱少章云唐?艺文志有刘伶文集三卷,则非无他文章也,坡岂偶忘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也?予谓不然,按晋史云伶未尝措意文翰,惟着酒徳颂一篇,坡亦据此而已,且公意本谓只此一篇足以道尽平生,传名后世,则他文有无,亦不必论也。

东坡章质夫恵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太过。及观庾信荅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东坡题阳关圗云,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

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羙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寔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昌尝心竞而较其胜劣耶,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两见)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児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畵,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寔,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髙畵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竒,真伪未知而先论髙下,亦自欺而已矣。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郑厚云,魏、晋以来作诗倡和,以文寓意,近世倡和皆次其韵,不复有真诗矣。诗之有韵,如风中之竹,石间之泉,柳上之莺,墙下之蛩,风行铎鸣,自成音响,岂容拟议?夫笑而呵呵,叹而唧唧,皆天籁也,岂有择呵呵声而笑择唧唧声而叹者哉?慵夫曰:郑厚此论似乎太髙,然次韵寔作诗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専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伎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蘓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逺哉?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坡,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竒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后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为辨,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寔雁何尝捿木哉?

东坡送王缄词云,“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未别时语也,而言归来则不顺矣;欲断无肠亦恐难道。赠陈公宻侍児云,夜来倚席,曽亲见此本,即席所赋,而下夜来字却是隔一日。

王直方诗话称晁以道见东坡梅词云,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曽道,到此须罚教去苕溪。渔隠曰: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寕不畏人之讯诮乎?慵夫曰:此词意属朝云也,以道之言特戏云尔,盖世俗所谓放不过者,岂有他意哉?苕溪讥直方之无识,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陈后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予谓后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词多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髙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着腔子唱如诗耳,此言得之。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闲,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纎艶淫媟入人骨髄,如田中行、栁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

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茅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自世之未作,习为纎艶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髙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趍于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絶尘耳。

东坡南行唱和诗序云,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欎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故予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时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岛,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蘓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髙谈句律,旁出様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

吴虎臣漫録云,欧阳季黙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坡不荅,但极称道。季黙复问:如雪诗“卧听疎疎还宻宻,起看整整复斜斜”,岂亦佳耶?坡云,正是佳处。慵夫曰,子于诗固无甚觧,至于此句犹知其不足赏也,当是所传妄耳。徐师川亦尝咏雪云,“积得重重那许重,飞时片片又何轻”,曽端伯以为警策,且言师川作此罢,因诵山谷疎踈宻宻之句,云,我则不敢容易道,意谓鲁直草率而已,语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髙出古人数等,独歩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甞跋鲁直诗云,毎见鲁直诗,未尝不絶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絶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髙絶,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发风动气,其许可果何如哉?

山谷之诗,有竒而无妙,有斩絶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寔,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虗虽不觧诗,颇以为然。近读东都事畧?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蘓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蘓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山谷题阳关圗云,“渭城栁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寕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氷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頋恺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谢安指桓温卫士云明公何须壁间阿堵軰,是也。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后之语,安知其为钱乎。

山谷题严溪钓滩诗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丝风。”说者谓东汉多名莭之士,頼以乆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予谓论则髙矣,而风何与焉?尝质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时,其心亦必不能安也。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曰:固也。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如东坡眉石砚诗,指胡马于眉间,与此是一个规模也,而岂有意病哉。

蘓、黄各因玄真子渔父词増为长短句,而互相讥评。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诉衷情,而冷斋亦载之。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不可作也。

山谷诗云,“新妇矶邉眉黛愁,女児浦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独不可一笑耶?

山谷雨丝诗云,“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落更微。园客蠒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夫雨丝云者,但谓其状如丝而已,今直说出如许用度,予所不晓也。

山谷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徳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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