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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命类(1)

杨评事片言折狱

广东潮州府揭阳县,有赵信者,与周义相友善。邀同往南京卖布。先一日,讨定张潮稍公船只,约次日黎明船上会。至期赵信先到船,张潮见时尚四更,路无人迹,渐将船撑向深处去,推赵信落水死。再舣船近岸,依然假睡。黎明,周义至,叫稍公张潮方起,至早饭还不见赵信来。周义乃令稍公去催赵。张潮到信家叫“三娘子”,方出开门,盖因早起造饭,夫去复睡,故及起迟。潮因问信妻孙氏曰“汝三官昨约周官人来船,今周官人等候已久,三官缘何不来”,孙氏惊曰:“三官离门甚早,安得未到船?”潮回报周义,义亦回去,与孙氏家四处遍寻,三日无踪。义思信与我约同买卖,人所共知,今不见下落,恐人归罪于我。因往县去首明,其状云:“呈状人周义,年甲在籍。为恳究人命事:“因义与赵信旧相交结,各带本银一百余两,将往南京买布。约定今月初二日船上会行,至期不见信踪。信妻孙氏又称信已带银早行,迄今杳然无迹。恳台为民作主,严究下落,激切上呈。外开干证稍公张潮,左右邻赵质、赵协及孙氏等。”知县朱一明准其状,拘一干人犯到官。先审孙氏,称夫已食早饭,带银出外,后事不知。次审稍公张潮,云前日周、赵二人同来讨船是的,次日天未明只周义到,赵信并未到,附旁数十船俱可证。及周义令我去催,我叫“三娘子”,彼方睡起,初出开大门。三审左右邻赵质、赵协,俱称信前将往买卖,妻孙氏在家搅闹是实。其侵早出门事,众俱未见。四乃审原告曰:“此必赵信带银在身,汝谋财害命,故抢先糊涂来告此事。”周义曰:“我一人岂能谋得一人?又焉能埋没得尸身?且我家富于彼,又至相好之友,尚欲代彼伸冤,岂有谋害之理?”孙氏亦称:“义素与夫相善,决非此人谋害。但恐先到船或稍公所谋。”张潮辩称:“我一帮船数十只何能在口岸头谋人,瞒得人过?且周义到船,天尚未明,叫醒我睡,已有明证。彼道夫早出门,左右邻并未知,我去叫时,他睡未起,门未开,分明是他阻夫自己谋害。”朱知县将严刑拷勘孙氏,那妇人香闺弱体,怎禁此刑!只说:“我夫已死,我愿一死赔他。”遂招认是他阻挡不从,因致谋死。又拷究身尸下落,孙氏说:“谋死者是我,若要讨夫身,只将我身还他,更何必究。”朱知县判云:“审得孙氏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夫经纪,朝夕反唇而相稽;负义凶顽,幕夜操刀而行刺。室家变为仇贼,戈矛起自庭闱。及证出真情,乃肯以死而赔死。且埋没尸首,托言以身而还身。通天之罪不可忍也,大辟之戮将安逃乎!邻佑之证既明,凌迟之律极当。余犯无干,俱应省发。”再经府道复审,并无变异。次年秋谳狱,请决孙氏谋杀亲夫事,该本秋行刑。有一大理寺左评事杨清,明如冰,极有识见。看孙氏一宗卷忽然察到,因批曰:“敲门便叫‘三娘子’,定知房内无丈夫。”只此二句话,察出是稍公所谋。再发仰巡按覆审。时陈察院方巡潮州府,取孙氏一干人犯来问。俱称:孙氏谋杀亲夫是的。孙氏只说:“前生欠夫命,今生死还他。”陈院单取稍公张潮上问曰:“周义命汝去催赵信,该叫‘三官’缘何便叫‘三娘子’,汝必知赵信已死了,故只叫其妻也。”张潮不肯认,发打三十,不认;又挟敲一百,又不认。乃监起。再拘当时水手来,一到不问,便打四十。陈院乃曰:“汝前年谋死赵信,张稍公告出是你。今日汝该偿命无疑矣。”水手乃一一供招出:“见得赵信四更到船,路上无人,傍船亦不觉。是稍公张潮移船深处,推落水中,复撑船近岸,解衣假睡。天将亮,周义乃到。此全是张潮谋人,安得陷我?”后取出张潮与水手对质,潮无言可答。乃将潮拟死,释放孙氏。陈院判曰:“审得张潮沉溺泉货,乾没利源。驾一叶之舟,欲探珠於骊龙颔下;蹈不测之险,思得绡于蛟螭室中。闯见赵信怀资,欲往南京买布。孤客月中来,一篙撑载菰蒲去;四顾人声静,双拳推落碧潭忙。人堕波心,命丧江鱼之腹;伊回渡口,财充饿虎之颔。自幸夜无人知,岂思天有可畏。至周义为友陈告,暨孙氏代夫证冤,汝反巧言如簧,变迁黑白,贻祸孙氏。借证里邻,既害人夫于深渊,又陷人妻于死地。水手供招,明是同谋自首;秋季处决,断拟害命谋财。其邻佑赵质等证据有枉,各拟不应。更知县朱一明断罪不当,罢职为民。”按:此狱虽张稍是贼,却有周义早在船,未见其动静。又在口岸焉能谋人?孙氏虽无辜,因他与夫搅闹,又邻佑未见他夫出门,此何以辨!只因稍公去叫时便叫“三娘子”,不叫“三官”,此句话人皆忽略,不知从此推勘。杨评事因此参出,遂雪此冤,真是神识。以此见官府审状,不惟在关系处穷究,尤当于人所忽略、彼弥缝所不及处参之,最可得其真情也。

张县尹计吓凶僧

湖广郧阳府孝感县,有秀才许献忠,年方十八,眉目清俊,丰神秀雅。对门一屠户萧辅汉有一女名淑玉,年十七岁,针指工夫无不通晓,美貌娇姿赛比西施之丽,轻盈体态,色如春月之花。每在楼上绣花。其楼近路,时见许生行过,两下相看,各有相爱之意。时日积久亦通言失笑。生以言挑之,女郎首肯。其夜许生以楼梯上去,与女携手兰房,情交意美。鸡鸣,生欲下楼归,约次夜又来。女曰:“倚梯在楼,恐夜有人过看见不便。我已备圆木在楼旁,将白布一匹,半挂圆木,半垂楼下。汝次夜只手紧揽白布,我在上吊扯上来,岂不甚便?”许生喜悦不胜。如此往来半年,邻居颇觉,只萧屠户不知。有一夜,许生为朋友请饮酒,夜深未来。一和尚僧明修,夜间叫街,见楼垂白布到地,彼意其家晒布未收,思偷其布。停住木鱼,寂然过去,手揽白布。只见楼上有人手扯上去。此僧心下明白,谅必是养汉婆娘垂此接奸夫者,任他吊上去,果见一女子。僧人心中大喜,曰:“小僧与娘子有缘,今日肯舍我宿一宵,福田似海,恩德如天,九泉不忘矣。”淑玉见是和尚,心中惭悔无边曰:“我是鸾凤好配,怎肯失身于你秃子,我宁将簪一根舍你你快下楼去。”僧曰:“是你吊我来,今夜来得去不得。”即强去搂抱求欢。女怒甚,高声叫曰:“有贼!”那时父母睡去不闻,僧恐人觉,即拔刀将女子杀死,取其簪珥、戒指下楼去。次日早饭后,女子未起。母去看见,已杀死在楼,正不知何人所谋,邻居有不平许生事者,与萧辅汉言曰:“你女平素与许献忠来往有半年余。昨夜献忠在友家饮酒,必乘醉误杀,是他无疑。”萧辅汉即赴县告曰:“告状人萧辅汉为强奸致死事:学恶许献忠,漂荡风流,奸淫无比。见汉女淑玉青年美貌,百计营谋,思行污辱。昨夜带酒佩刀,潜入汉女卧房,搂抱强奸,女贞不从,抽刀刺死,谋去簪珥,邻佑可证。恶逆弥天,冤情深海。乞天法断偿命,以正纲常。泣血康告。”此时县主张淳,清如水蘖,明比月鉴。精勤任事,剖断如流。凡讼皆有神机妙断,人号曰“张一包”。言告状者只消带一包饭,食讫即讼完可归矣。当日准了此状,即差人拘原被告干证人等各到。张公最喜先问干证。左邻萧美,右邻吴范,俱称:萧淑玉在近路楼上宿,与许献忠有奸已半载余,只瞒过父母不知。此有奸是的,特非强奸也,其杀死缘由,夜深之事,众人何得而知?许献忠曰:“通奸之情,瞒不过众人,我亦甘心肯忍。若以此拟罪,我亦无辞。但杀死事,实非是我。他与我情如鱼水,何忍杀之?背地偷情,只是相亲相爱,惊恐人知,更有甚忤逆之事而持刀杀戮!”萧辅汉曰:“他认轻罪而辞重罪,情可灼见。楼房只有他到,非他杀之而谁?纵非强奸致死,必是绝他勿来,因怀怒杀之。且后生轻狂性子,岂顾女子与他有情?世间与表子先相好后相怨者何限?非严法究问,彼安肯招?”张公看献忠貌美性和,此人似非凶暴之辈。因问曰:“汝与淑玉往来时,曾有甚人楼下过?”曰:“往日无人,只本月有叫街和尚,尝夜间敲木鱼经过。”张公忖到,因发怒曰:“此是你杀死已的,今问你死,你甘心否?”献忠后生辈,惊慌答曰:“甘心。”遂发打二十,尽招讫,收监去。张公密召公差王忠,李义问曰:“近日叫街和尚在某处居止?”王忠曰:“在玩月桥观音座前歇。”张公吩咐:“你二人可密密去,如此施行,访出赏你。”其夜僧明修复敲木鱼叫街,约三更时候,将归桥宿,只听得桥下三鬼声,一叫上,一叫下,一低声啼哭,甚凄切惊人。僧在桥打坐念弥陀后,一鬼似妇人声,且哭且叫曰:“明修,明修!我阳数未终,你无故杀我,又抢我簪珥。我告过阎王,命二鬼使伴我来取命,你反央弥陀佛来讲和。今宜讨财帛与我,并打发鬼使,方与私休。不然,再奏天曹,定来取命,纵诸佛难保你矣。”僧明修乃手执弥陀珠合掌答曰:“我独僧欲心似火,要奸你不从,又恐人知捉我,故一时误杀你。今簪珥、戒指尚在,明日将买财帛并念经卷超度你,千万勿奏天曹。”女鬼又哭,二鬼又叫一番,更凄惨。僧又念经,再许明日超度。忽然二公差出,将铁锁锁住。僧方惊是鬼,王忠乃曰:“张爷命我捉你,我非鬼也。”吓得僧如块泥,只说看佛面求赦。忠曰:“真好个谋人佛、强奸佛也。”紧锁将去。李义收取禅担、蒲圆等物同行。原来张公早命二公差雇一娼妇,在桥下作鬼声,吓出此情。次日锁明修并带娼妇入见,一一叙桥下做鬼,吓出明修要强奸不从,因致杀死情由。张公命取库银赏娼妇并二差讫;又搜出明修破衲袄内簪珥、戒指。辅汉认过,的是伊女插带之物。明修无辞抵饰,一款供招,认承死罪。张公乃问许献忠曰:“杀死淑玉是此贼秃,该偿命矣。你作秀才,奸人室女,亦该去前程。但更有一件:你未娶、淑玉未嫁,虽则私下偷情,亦是结爱夫妇一般。况此女为你垂布,误引此僧,又守节致死,亦无亏名节,何愧于汝妇?今汝若愿再娶,须去前程。若欲留前程,便将淑玉为你正妻。你收埋供养,不许再娶。此二路何从?”献忠曰:“我知淑玉素性贞良,只为我牵引,故有私情,我亦外无别交。昔相通时,曾嘱我娶他,我亦许他发科时定谋完娶。不意遇此贼僧,彼又死节明白,我心为他且悲且幸,岂忍再娶?况此狱不遇父母,谁能雪我冤枉?我亦定死狱中,求生且不得,何暇及娶乎!今日只愿收埋淑玉,认为正妻,以不负他死节之意,於愿足矣,决不图再娶也。其前程留否,惟凭天台所赐,本意亦不敢期必。”张公喜曰:“汝心合乎天理,我当为你力保前程矣。”即作文书申详提学道。张知县申详语:“本职审得生员许献忠青年未婚,邻女萧淑玉在室未嫁。两少相宜,午夜会佳期于月下;一心合契,半载赴私约于楼中。有期缘结乎百年,不意变生于一旦。凶僧明修,心猿意马,夤缘直上重楼;狗幸狼贪,粪土将污白壁。谋而不遂,袖中抽出钢刀;死者含冤,暗里剥取簪珥。伤哉!淑玉遭凶僧断丧香魂。义矣!献忠念情妻誓不再娶。今拟僧偿命,庶雪节妇之冤;留许前程,少将义夫之概。未敢擅便,伏候断裁。”韩学道批曰:“僧明修行强不遂,又致杀人,谋去其财,决不待时。许献忠以学校犯奸,本有亏行,但义不再娶,大节可取,准留前程。萧淑玉室女犯奸。人以为非。良不知此许生牵引之故,彼失于不知礼法矣。玉后坚抗淫僧,宁杀身而不屈,其贞烈昭昭,乃见真性。许生倘得身荣,可堪朝廷命妇,何忝于献忠之正妻乎?依拟此缴。”后万历己卯科,许献忠中乡试归,谢张公曰:“不有老师,献忠作囹圄之鬼,岂有今日!”张公曰:“今思娶否?”许曰:“死不敢矣。”张公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许曰:“吾今全义,不能全孝矣。”张公曰:“贤友今日成名,则夫人在天之灵必喜悦无限矣。彼若在,亦必令贤友置妾。今但以萧夫人为正,再娶第二房今阃何妨?”献忠坚执不肯。张公乃令其同年举人田在懋为媒,强其再娶霍氏女为侧室。许献忠乃以纳妾礼成亲。其同年录只填萧氏,不以霍氏参入,可谓妇节夫义两尽其道。而张公雪冤之德,继嗣之恩山高海深矣。

郭推官判猴报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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