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宣言其昔年阻风江上,邂逅土人赵茂先者,因主其家。其所居地属镇江府,与焦山相值,名大港镇,有山曰瞿,半出江岸。其始乃宋艺祖之后,南渡后一人居此,后成巨族,今已二万余丁矣。有总祠一人,族长八人职之,举族人之聪明正直者四人为评事,复有职勾摄行杖之役者亦八人。祠有祠长,房有房长。族人有讼,不鸣之官而鸣之祠,评事议之,族长判之,行杖者决之,有干名教、犯伦理者缚而沈之江中以呈官,无不厌众心者。后有族人与他姓讦讼,族长请之于官,判决明允,官民皆服,后遂以为常。余尝谓圣人之治天下,自宗法始;宗法不立,民事日烦,天下不可得而治也。余别有专书论其事,今闻赵氏之风,益自信其不谬矣。茂先之父,魁梧奇伟,长七尺余,日饮酒四五十斤以为常,家赀八千金,以饮尽。自言终身曾有二更不饮酒,以病故耳。鼎革之后,常泛巨舟往来海上,曾遭风飘至一岛,阒无居人。见有石桥,壮丽瑰玮,桥上置一铜盘,径可二三丈,复有一亭,范铜为之。有人云名乘仙岛,桥乃秦始皇所筑以望安期生者,不知何据,当更考之。后又遇风,飘泊既久,时值昏黑,吹入一港中,而帆樯数丈,戛戛有声,若与物相触者,舟亦止而不行矣。迨明视之,舟在山岸石洞中,樯之有声者,石碍之也。其洞石下垂者,五色陆离,玲珑万状,水皆绀碧色,奇花异卉,遍满山谷,不可名目。后复往求之,不复见矣。
金陵人林六,牛仲云侄婿,玉工也。其人多巧思,工琢玉,言制珠之法甚精。碾车渠为珠形,置大蚌中,养之池内,久则成珠,但开蚌口法未得其要耳。旧法用碎珠为末,以乌菱角壳煎膏为丸,纳蚌腹中,久自成珠。此用车渠,较为胜之。
张东言:有盐城人韩震,字雷门,自言昌黎之后,能作一丈二尺大字。
邻初言:“余淡心所著有《汗青余语》,部帙甚广,皆记明末党局事。”此书当极力求之。
邻初诵修龄自序文一联云:“俞麋易尽,终磨海岛之头;侧理若穷,愿写彭城之背。”上联不审所出,晤修龄时问之。
武曾述闽抚张仪山义仆事。武曾向馆于仪山,故知之甚详。仪山有世仆李国华,待之厚,而朴素无异寒士家人。仪山有别业在绍兴,使往守之,与乡绅沈姓者同居。沈宦得罪于乡人,乡人毁其居,并及李氏,遂复归于闽。仪山罢官后,怜其忠,除其籍使为民,国华服役如故。乃将入都,使先于浦城具舟楫,州县官以其罢任,甚怠其事,国华忿曰:“主人数万之赀,皆为它人赔累,待人如此而获此报,天道焉在?且未出境,人已蔑之,余不忍见也。”遂四日不食,人劝之不应也,一夜,于首旌竿自缢而死。仪山至浦城,抚其尸,恸哭而殓之。予谓仪山之仆,贤于翟公之客矣。既脱籍为良民,方有飞鸟出笼、困鳞纵壑之乐,乃能舍其生以报主,以愧天下之负恩者,尤人情之所难也。相与感叹久之。
伊在言:“童西爽尝为予作画册二十八副,藏之久矣,昨闻其凶问,遽命装裱之。《广陵散》于今绝矣。”遂出二册以视予,幅幅精妙绝伦,惜尚无人题跋耳。犹忆丁卯春,予将北上,西爽为予作画屏一曲。予向苦图《本草》者不得其真,学者案图而索,茫如也,因谓先生曰:“予南归,取《本草》所载草木鱼虫,请先生图之,汇为一册,天下之伟观止此矣。”西爽亦慨然许之。予南归而西爽死矣,天也。
犹忆亡友王寅旭尝为予言《天元历理》一书,嗤其妄诞,且曰:“曾见有开方者自中心开至四面者乎?此千古未有之奇也。”后于朱座上见之,其纰缪实甚,真无知妄作也。
大东先生,松坪之祖,深有得于西学,曾译《几何体论》、《几何用法》、《小测全义》三书,皆世所未有者。《几何原本》有十二卷,徐玄扈所译者只前六卷耳,线则备矣,体未之及也。《原本》推论其理,作用全未之及。即《几何要法》四卷,刻之于崇祯历书者,只取有关于历者《大测》二卷,割圆八线之本也,若三角形、锐角、钝角诸测法,未之有也。余闻松坪有此三书,如获异宝。松坪许予已三年矣,当力索之。
与熊占论三礼,颇有入微语。其言曰:“出继之子,惟降弟兄姊妹之服,以《仪礼》为证,不当并降伯叔诸姑之服。知家礼之非,皆确当不易。”以所著译书及诸经论出以示予,予读其论《孟子》“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叹其能发古之所未发也。
熊占又论今人称庶祖母之非:经有明文曰“祖庶母”,置庶字于母上,以别于祖母也;若置庶字于祖上,是别庶祖于祖矣,天下安有所谓庶祖者哉?予闻而甚乐之,为之解颐。
西溟出《晋唐小楷》一册视予,则宋拓《乐毅论》、《破邪论》也。余见宋拓多矣,《破邪》推此本为第一,乃嘉定程孟阳所收藏者,孟阳、西溟皆有题跋。
孟阳题《乐毅论》云:“平生见《乐毅论》二善本,一为昆山张氏物,其一汪象武所藏,今在方季康家,后十三行《洛神赋》及《东方像赞》皆精妙。偶从都下购得此本,又兼《黄庭》、《曹娥》,可以乐之忘老矣。壬戌正月,偈老人书。”
孟阳题《破邪论》云:“小楷帖,世所传模而已,其筋骨神彩,非真旧本,遂无由见,以故识真者愈少。若唐书中《破邪论》,似此拓平生未一二见也。偈老人书。”
西溟跋云:“《乐毅论》是右军书付官奴者,正是王氏家法,故旧推楷书第一。予家藏宋拓宝晋斋所刻最善,此本差可伯仲。永兴《破邪论》亦旧本。此二帖皆程孟阳所收,程不以书名,其风流故足重也。”
又云:“右军之书《乐毅》,劲笔偏多,而婉丽不乏;永兴《破邪》,变为险峭,筋多肉少,此晋唐之分界也,若不善学之,便堕近来王雅宜一种恶道矣。此临池家所以贵于运腕,运腕得法,下笔自无枯蘖之病。隐人甲子清明第二日又识。”
西溟出手卷二,一明祝枝山《离骚经》墨迹,一宋拓定武本《兰亭》。枝山《离骚经》纯本章草,其结构转换多得之孙过庭《书谱》,西溟以为似《藏真》,闻余言深以为然。自始至终二千余言,无一笔溢出规矩之外,绝无平日狂怪怒张之态,非此卷几不识枝山本领矣。
允明自跋小楷佳绝。跋云:“东国纸,此佳品,其笔亦甚好,予有而失之,使用此写,不啻尚可观也。两美难合,《骚》中语亦世事人情。丙戌佚老堂记,六十七岁祝允明。”
王雅宜跋云:“山居雨雪,长林风吼,塞堇拥炉,纸窗明映,但闻竹树淅沥,寒鸟悲哀,茗┺时荐。展枝山翁《离骚经》,快读数次,真觉太古以前人也。壬辰仲冬廿又三日,雅宜道人王宠识。”
又一跋云:“予向藏祝京兆书法二卷,一用金粟笺书《古诗十九首》,用笔模大令;一为此卷,其运用处少有不同,要之皆本章草,诚临池之神品。伯兄{艹麋}令称赏之极,谨各藏其一,以志同好。乙未孟冬前二日,弟彦晖敬志。”
西溟跋云:“此书虽本章草,其结构之法,多得之《藏真》,余所见枝山《十九首》真迹,远不如此脱尽蹊径,独造天然。明一代书法,推枝山第一,此帖又枝山第一。乙丑六月,因暑展玩终卷,遂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