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少读东坡《赤壁》二赋,已知即此一题,将错就错。原自绝妙千古,而后人殷殷考订校正,一何愚也!赤壁本赤鼻,见郦道元《水经注》,昔临大江,今壁下长巨洲成陆地,距大江远甚,沧海桑田之变,亦甚速也。赤鼻者,乃一大石,突出于外,形如象鼻,其色微赤,故名,即毛宝放龟处也。鼻下有亭,中竖石碑一座,大书“白龟渚”三字,亭前凿白石为巨龟形,矫首水崖。白龟渚之上,复有亭,中塑子瞻像,有子瞻《临江仙》诸词。亭中有额,徐子星题曰“万古风流”,亭西向。亭之东,上有堂三楹,榜曰“二赋”,南向,两壁镌诸名士诗文甚多。又东北,上有石级数重,上建杰阁,曰“留坡”。庭中巨碑镌《前赋》,乃元赵松雪所书,嘉靖中,黄冈令孟津刻之于石。又《念奴娇。大江东去》词,大梁邹凤仪所书,皆俊伟可观。阁已废,不可登。阁之南,下有亭,扁曰“酹月”。转而东南,为新构王公新祠,昨为霹雳所震,今更新之。夫赤壁诸亭阁,皆坡公旧迹,颓败零落,不可名状;而王公之祠,巍峨轮奂乃尔,宜乎神之怒也。
王公祠东一小庵,又东为晏公庙。相传大江昔经其下,为泊舟所,祠祷最盛。今距江既远,略无牲栓之献矣。嗟乎!势之所在,人争趋之,势去则冷。虽明神不免,而况于人乎?
白龟渚去江虽远,以水大犹存沟港焉。缅想石临大江,所谓“岩蒙茸,虎豹虬龙”,皆极形容之致。今地既平坦,石亦不高,无足观矣。
太白诗云:“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老人星近南极,中原不可见,必登衡山之顶而下望之。今时中原夏夜,老人星出地平数度矣,则南北差为之也。余意祝融之顶,夜观象纬,必能见近南极诸星,如十字架、蜜蜂等。世之通天文者绝少,故世罕知焉。余至衡山,又不能留信宿,以见世人之所未见,亦付之无可奈何已。
衡山有望日亭,僧云:惟此地可望日出。当天气晴朗时,鸡初鸣,坐此以俟,日出如车轮,奇莫能状,而山下方夜半全暗云。登岱宗日观者,言亦如此。
望日亭之东壁,刻岣嵝峰禹碑七十七字。碑本在岣嵝峰,韩昌黎诗曰:“岣嵝峰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孥龙螭。事严迹鬼莫窥,道士独上偶见之。我来咨嗟涕涟而,千搜万索何处有,森森绿树猿猱悲。”刘禹锡《寄李衡州诗》曰:“传闻祝融峰,上有神禹碑。古石琅姿,秘文龙虎形。”韩以为在岣嵝,刘以为在祝融,盖唐人多未之见也。迨宋朱晦翁、张南轩博采广搜,竟不可得。晦翁著《韩文考异》,谓衡山实无此碑,以韩为传闻之误,故六一居土《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郑渔仲《金石略》,皆不载此碑。嘉定中,蜀士因樵者引至其所,以纸打碑,刻之夔门峡中,后亦不知所在。佥宪张孚文自长沙得之,云是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摹刻于岳麓书院者,字皆科斗,不可识。嘉靖初,国子生沈镒自谓能辨此,因为之释,且谓有神人授之梦中者,益怪诞,而湛甘泉信之,为文书释文后。而杨慎、郎瑛亦各有释文,字多不同,管大勋宪使又翻刻于此。余睹流传刻本久矣,形声意象,展转求之,不得其故,大都古今人非自欺则欺人,与为人所欺耳。六经诸史暨三藏十二部诸家之书皆然,不止一岣嵝碑已也。
衡山有观音洞,洞上有石桥,陵空架石,自下望之,非复人间境界。桥畔苍松倒垂,云昔已枯死,今其半复活焉,罗念所手植也。
衡山山峡中,遍地皆野兰。叶不及福建者,花绿色如碧玉,香远过之。
灵岩继起和尚,应南岳福严寺之请,携数千金,领职事人等至衡山。时继公名震海内,道俗数千人送之入山。至福严一宿,监院方营斋,夜大风拔木飞屋,殿瓦落尽,达旦不休。师召众问曰:“福严向多风否?”众曰:“福严数千年道场,向若多风,何以安众?”继公默然,率众即去,至中山上堂而归,此后无复兴之者。继公东归,讳言其事,故知之者少。
凡读书、交友、登临,皆须全副精神应之。若当精神劳瘁之时,少一懈堕,反成窒碍,不可不慎。
余宿衡山云开堂时,夜半梦醒,闻雨声如注,风撼屋宇皆动。晓起,主僧来言,夜来峰顶大雪。亟出屋后仰望,自香炉峰以上,皆为雪覆,如银堆玉砌;香炉而下,依然翠霭千重。时风雨犹未止,想上封正在撒盐飞絮也。雪景之奇,于斯极矣。
武昌县之西山寺基,即吴大帝之避暑宫,晋之灵泉寺也。寺左有九曲亭,乃东坡之所创造,而子由之所记焉者。扁曰“文章名义”,乃于北溟之所书;又曰“九曲烟峦”,则徐子星之所书。联曰:“身世总虚浮,酾酒临江,笑孙郎宫名避暑,霸业而今安在;江山真面目,登高作赋,独东坡亭称九曲,风流千古犹存。”亦徐子星笔也。境佳绝,东坡眼力,固自过人。
雪峤《山居诗》云:“不定游方不恋家,下床移步即天涯。无心遇境境偏胜,生眼看山山转佳(佳当作嘉)。头带晓烟行薜荔,身沽残雪卧蒹葭。村斋一饱乐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此诗别为一格,清硬极矣。又有《题画诗》曰:“买个小舟撑,村南与村北。何时撑上山,抛舟抱云宿。”又《题画》句云:“石梁横云翠满空,一片秋山响飞瀑。”又句云:“沙锅无盖煮青天。”皆奇句,非人力所能到也。
余自幼有五岳之志,自壬申之春,始登衡山,上祝融,望七十二峰,纪游览当自此始。虽然,昔人五岳之游,所以开扩其胸襟眼界,以增其识力,实与读书、学道、交友、历事相为表里,而有显秘之殊,为益于语言心思之表,故其益益大。观成连先生之教伯牙,可以悟此矣。吾辈登一名山,览一奇境,而自审其胸襟眼界,依然吴下阿蒙,又何苦费时日,丧精神,劳仆夫之筋骨,减香积之法食,而登降上下为耶?反不若酣寝于茅屋之下之为安且适矣。不可不猛自警省。
李幼机,不知何许人,行乞于汉口,不畏寒暑,不择饮食。喜敢生肉,语蹇涩不可辨。至人家,辄取纸笔乱书不止,字多不识;间有一二成句者,四方人言其语多奇中,有乩仙降笔,称为“仙人李幼机”云。不庵先生尝见之,曰:“其所书诗句,多宗门语,盖宗门中人也。”《汉皋小草》中有《李异人传》,纪其事。余遇之汉上。立一木器店前,群儿围绕无隙处,幼机带笠,衣绿布棉袄,口喃喃作声,眼时睫无已,持烟筒连吸数十筒犹不止。岳涛以其所书之纸呈予,首幅云:“松头发,黑白眼睛。天童法子,金粟的孙。”其后字多不识矣。观此则是费隐,或石车会下之人,果一禅客也。每幅之后,必有“南京报恩寺”,恐此人乃金陵遗老,逃而之禅,别成心疾者也,亦可怜矣。而世人反以仙人目之,不亦冤哉?呜呼!世间事类如此者,亦复何限?为之三叹。
甲戌四月十六日,于郴州见毛虫化为胡蝶,张翼盈尺,几与罗浮争雄长矣。
郴州又有物,形如虾蟆,色甚绿,四足长过于身,指爪甚异,能援树木升其颠,附墙壁而上行如猿猱,虫豸也,不知何如?前可中、文石辈于后园见此物于树杪食花,执而缚之,投水中,亦能游泳。今日更见其一,皆所未尝见者。
《料理秦边九卫图》著色毕,丹碧灿然,亦可喜也。虽未尽余胸中境界,然山川之阮塞险要,驿站之迂直远近,兵将之所驻札,外夷之所游牧,已纤悉毕具矣,图边塞者未之能过也。
李楚玉有友数十人,皆闽会少年英俊。人各有长,相约各执一艺,务尽其理;数日一会,较其所得。必快聚一二日,有不中程者,必罚焉,今皆斐然可观矣。此与予教诸子之法,不期而同,闻之不觉狂喜。然余风尘奔走,未卜归期,诸子四处,合并无时,不如诸公多矣,为之慨然。
图麟曰:“宾主必相忘而后可久。”余曰:“忘履,足之适;忘带,腰之适也;忘宾,主之适也。”图麟为之击节。
彭岳放住善化县右鸡公陂,门径幽寂,有山林之致。书其门曰:“白发消穷达,青山傲古今。”读此联可想见其人矣。
松坪《咏一人送陆稼书去官诗》中一联云:“有官贫过无官日,去任荣于到任时。”佳绝,非陆先生谁当此者?
嘉定宝山卫,筑于明永乐七八年间。时转漕尚用元人海运,行海者望海收帆。此地皆平壤,而黄浦乃入吴之口,特筑土山三百余丈于江东对岸,所谓宝山也。有卫城久废圮,其基犹在,今上命移其砖于内地云。
文玺师出家于会宁,尝游学于宁夏。宁夏城北二里许有海宝塔,古道场也,圮废久矣。有山西商何雍真兄弟六人,以拳勇武断乡曲,为人报不平,贾于宁夏。偶于途中避雨,闻梵呗声,乃六僧结制修净业者。雍真有省,慨然曰:“我于何日亦得如此足矣。”游海宝,见塔心动,遂捐数千金,建造丛林,规模宏大,请慧光和尚主持佛事。慧光,广东人,入终南山习静,苦行数十载,龙天推出,允为一方唱导之师。不受他人炉拂,亦不偏执一家言,或禅或讲,违学者之意。尝榜于柱曰:“大檀越不见僧过,善知识能顺物情。”戒律精严,福慧具足,憨山、紫柏而后所仅见也。文玺师在塔下曾为库头,故言之甚悉。
影余处有《三悟书》。三悟者,《星悟》、《穴悟》、《人悟》也,云其书出荣国姚恭靖手。《人悟》一书,为他人假去,余取《星悟》、《穴悟》二书观之。《星悟》则取《神道大编》天文实用之说,以地平环上星安命宫,而杂以中国五行生克之理而成之。《穴悟》则堪舆家言耳,而发端于地员经纬度,乃近时稍知西学者伪为之,托名荣国耳。术数之书,大抵太公、子房、武侯、药师辈无一得免,况荣国耶?向者止于奇壬风角禽星阵图等,今又灾及泰西之学矣。然惟《神道大编》出于洪武中,有吴伯宗之序(赵之谦按,《神道大编》,乃山阴周述学撰。述学生明中叶,不当又有洪武中吴伯宗序,此条有误)。天文实用及地球经纬图,皆利氏西来后始出,姚荣国安得有此一副学问耶?市井小人,被其愚弄,无足怪者;独是读书明理之儒,亦从而信之,凿凿言,真不可解也。
小谢新居宏敞,正堂颜曰“融中”,盖取“天台员融三观”义。于三观内独挈“中”字,则已不融矣。当日“融三”,庶无偏倚。
吴三桂之婿王长安,尝于九日奏女伎于行春桥,连十巨舫以为歌台,围以锦绣;走场执役之人,皆红颜皓齿高髻纤腰之女,吴中胜事,被此公占尽。乃未变之先,全身而没,可谓福人矣。
张硕忱有自制自行时盘,暨两响小铳,皆精妙不让西人也。
金华府武义县明招山惠安禅寺,乃晋阮遥集之宅舍以为寺者也。唐有德谦禅师号独眼龙者,尝主斯席。“疏山见沩山,因缘不契。”沩山指见独眼龙者,即谦公也。宋吕东莱寓此著《大事记》,朱晦庵、叶水心、陈同父皆往来于此。有金貂亭、蜡屐亭,皆阮公遗迹;玩珠则东莱遗迹也。自元迄明,无复兴者,今颓败甚矣。
诸葛景门于粤中见一异事:长寿庵者,今石濂和尚所居地。本庵有耆旧,迁化已十四载矣,封龛于室,尚未入塔。石濂偶有兴造,将茶毗焉,已择日矣。忽见梦云:“我龛中肉身,坚固不坏,它日当出,不可焚也,请开龛以示四众。”石濂疑信相参,乃祷于龛前曰:“若予一人独言,恐涉诞妄。如师有灵,乞见梦于大众。”其日大众果皆有梦。遂遍告诸山耆宿长者居士,四众云集,而启龛焉。颜貌如生,端坐拱手,指爪甚长,惟腮及颈上有小蛀孔二,置高座供养焉。四座惊叹,咸以为得未曾有也。
林西仲,闽之闽县人,戊戌进士,为徽司理,氵大冗家居。耿精忠之变,不屈,系狱两载。丙辰九月复闽,得释。西仲于乙卯二月,梦头落几上,已而飞去。至丙辰八月,忽梦头复归,而王师于次月复闽。新安回龙寺僧尝为西仲塑小像,彼时头亦自堕失去,逾年方得之鼠穴中,用漆黏合,宛有颈瘢可验。其断续年月,与梦仿佛相符,幻异极矣。
于开元宫看《贡獒图》,虽不能辨其真伪,亦佳绝矣。画至元人,别开一路,堕入十里云雾中,惟松雪守定唐人规矩。此图本唐阎立本粉本,载在画苑,松雪盖临之也;有吴匏跋文,亦遒逸,乃虞山钱介王所藏弃者也。
庐山僧书红叶上一诗,佳绝。隐公录之笺上,字亦佳。诗曰:“小叶飞来不忍看,赤颜专为太虚寒。树头零落秋将晚,一片丹心血未干。”隐公云:“此僧乃金道隐之侄也,惜失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