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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批诗既毕,众曰:“后学小子不察向背,几为淫孽所诱。幸闻学士尊训,使生等如拨浓云而睹红日也。然学士言词之间,诛贬斯事,如恶大恶,如避厕溷,而括论之密,采摭之精,真如身行目观之详,而不知有人告学士乎,亦学士曾经历乎?再乞批示。”其箕逡巡退缩,如不堪忸怩之状。众复哄然大笑,其箕遂覆矣。已而前浦烟迷,西垣月坠,众宾皆散。

是后寓言将所录二仙之诗书装成帙,往往示人,以为清玩。至今江淮间尚有传之者云。

邮亭午梦

成化辛卯秋,碛外游魂孛儿忽等,乌合犬羊,由雁代迤西直抵延绥宁夏之鄙,咸被其螽斯之害,遂劳师旅,少却民恙。然在边之仓胥为之一空。壬辰岁,郎中户部东蒙炯然李公奉命总董粮储于各边。及秋,至延绥而西行焉,宿平夷堡。次早又西行,将四十五里,俄有兵数百骑来迎。其首将下马报曰:“婆罗堡守备指挥使高翔来接。”公笑而谒起,命上马卫从。

又行十许里,遥见有大山当西拔起,其支山自南而东趋,四合相拱。其北明沙际天,远入烟外,有河自西北而走东南。其两山之间,有云如烟棚,凝结不散。公扬鞭指之曰:“斯何处也?”翔策马而应曰:“婆罗堡也。”及至烟棚,乃在大山之东,支山之北,巨坡之畔。公呼翔曰:“汝谓此为婆罗堡,今乃一空山耳。”翔曰:“此西北山址,有旗处,婆罗堡也。”公曰:“那有其城在彼,其烟棚在此者?”翔曰:“此非烟棚,乃今延绥镇帅许靖虏破敌之故垒也。当日烟雾凝于垒上,至今不散。”公曰:“噫,异哉!”遂引马近垒而观焉。

其垒居一掌之坡,东西长六七十步,南北阔三十步许,大山抱其西,支山走其南,沙埠拱其东,长河绕其北,遗骸断镞悉遍沙草。公喟然叹曰:“想像当日兵必不多,何垒之小也!”翔曰:“一千五百骑耳。”公又曰:“贼有几何?”翔曰:“约二十四五万。”公笑曰:“此谬言也,世间未有此理,必他人传道之讹耳。”翔曰:“翔父凤同孙钺败于此,遂战死。翔时从父,为贼所追,遂潜于西山之巅。请虏与贼相持,历历可见,语话亦历历皆闻。兹事惟翔知见极详。”公曰:“尔当为我备道本末。”遂并辔而行。翔曰:“自去岁秋,边烽少息。时太监傅公、抚宁侯朱公、都御史王公,班师之次也。忽有贼二十四五万,其酋孛儿忽、何罗出、癿加斯兰等,分三路入境抢掠。而游击将军孙钺率兵三千骑,适遇贼于此。地势不能避,遂纵兵大战,众寡不敌,为贼所乘。时许靖虏捉精骑一千五百行边,亦近婆罗堡。适闻孙钺被攻甚急,乃谓众曰:‘今欲招兵本镇,则缓不及事。兵贵拙速,尔等素称忠勇,今日之事正大丈夫报国扬名之秋。我为诸卿先登,敢后者斩。’众咸遵令。凡二时,驰八十里,遇孙钺为贼所败,伤死混逐,烟尘蔽天。贼阵之广,约大数十里,靖虏下令曰:‘贼胜而骄,阵大而乱。今日之战,真可贺戎矣。’令众各持短兵,卷旗直入。出贼阵后,往返数肆,电击雷奔,震荡若风。靖虏人马皆赤,贼不能当,由是敛兵少避。孙钺方得入堡。

靖虏结圆阵,据于中,贼云合而攻之。自已至申,凡数十合,贼之死者信于钺兵,而未尝得靖虏一箭羽。贼酋会议于西山之巅,戮其不用命者一人于阵前,以励其号令。乃分其众为十三阵,阵二万余骑,圜靖虏以守之。举一麾则一阵进战,分番相代,意在使靖虏不得休息,更不料所御之急耳。如此不息者,尽半日一夜。

及日再出,贼知计力俱穷,乃令一酋能华言者率百十骑近阵,求主将相见。靖虏策马径出,从骑欲从,靖虏叱退。离阵数十步,当贼按辔而立,曰:“尔虏欲见我,何意?”酋曰:“我是和宁王家小千户,天顺年间也先太师讨回我去,如今升做开王了,见管着二万哨马。孛儿急太子着我来问,你是甚么人这等大胆?领着几个寻死的军,到敢与俺二三十万精兵厮杀。我太子欲要着大势人马齐躧下来,只拍可惜了这些马,就蹉杀你这些人,也没意思。着你将众人的马都送与太子,把你这些生灵都放了。你若不依,要飞也飞不出去。”靖虏笑曰:“你这骚狗,把这大话恐谁?杀上数十日,不走的便是好汉。”其酋复曰:“你那虎头将军,领着三千黑毛军,在边上欺负了俺十数年,昨日被俺一阵杀散了。量你这几个人,到得那里?”靖虏复笑而免胄示之,酋惊跳下马,与其从骑罗拜于地,曰:“那颜昨日败了,今日如何又在此处?”靖虏曰:“我于三日前升做靖虏将军,如今镇守骆驼城。昨日与你厮杀的,是新游击将军孙总兵。若是昨日有我领着黑毛军,你这骚厮又是死。”其酋笑曰:“我道昨日不相那颜布摆,原来真个不是。如今天在上,那颜在上,我也不敢说闲话了。乞告那颜,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只与我六匹马牵去,送与三个大头儿,俺达达人的礼数,不肯空了仁义,一定他也送六匹马来回奉。若不依我说,恐那颜不得解手。”靖虏曰:“你这厮口里说是天朝人,却又不知法度。你回去与那骚狗每说,我正要解闷,教他只管来攻。”其酋辞屈,含忿径去。

少顷,每营出虏数十骑,散若列星,圜靖虏之营,或进或退,或攻或射。靖虏令将士安坐,砺其刀箭,不发一矢。而谓众曰:“此贼若不大剉,则胆不破。”乃令通事饰以华服,若将领辨,因作胡语号于众曰:“兀那西山头上,狼头纛下,穿红的孛儿忽,那厮是个婆娘,领着一伙骚奴才,只会放羊。如今将西北营角开了,一齐上去,拿住孛儿忽祭旗,抢些马来大家受用。”言未绝,其攻骑忿骂星驰去报。靖虏知贼激动,开阵严待。贼乃选精甲五六千,各持短兵,团为一队,如铁山飞辊而下。靖虏笑曰:“贼堕我算乎!”乃令弓矢隐楯,而楯复蔽其神枪大炮,蹲甲而坐。外示轻敌,实欲使贼不测。贼至二十步犹不动,待其兵刃相接,忽然齐起。弓箭手掣于两傍,挟而齐射,舞楯者冲其两胁,大炮神枪当中雨发,如击墙壁,无一炮一矢不中人马者。当前之贼欲避不能,在后之贼贪进不止,顷刻自相蹂蹈,血肉枕藉如丘埠。靖虏下令曰:“敢追贼者,斩!”乃使骁将白道山,擒其穿红贼首一人。审系孛儿忽麾下平章。靖虏令断其一臂,割去其发,粪秽其首,放归以辱之。

孛儿忽不胜忿辱,大呼驰下,亲当矢石,麾其十三营齐进。靖虏号令于众曰:“昔张巡许远以三千人守睢阳,古今称义,同侪有六王之褒,血食至今不绝。以我辈今日之战,又无城可依,兵且半之,众若一心,则巡远之功复成于目下。”众皆欢呼,无不一当百者。贼皆下马死战,彼此蹲甲交射,拳手相搏,贼之死伤被地,集矢如柴,人不能行。如此者三时而退,终不能得靖虏一卒。

至夜,靖虏谓众曰:“贼累不胜,乘此月暗,必来劫营。”乃令炮手数十,伏于百步之外,至半夜,果有千余贼衔枚而来。既入其伏,炮火齐发,营中复鼓噪之。贼惊走失路,其堕岩落水死者甚众。及日再出,四山悄然,并无一贼矣。将士皆喜,欲整队入堡。靖虏怒曰:“敢动者斩!”复令严阵以待。至已时,忽见黄尘涨天,贼自四山沟壑一时涌出,分数百队围靖虏军三匝。众皆称靖虏为神算。然贼亦不敢浪战,但相持而已。靖虏令军士为拳搏之戏,以示闲漫。一人失跌,两军皆笑。

至夜,遥见虏营举火,远近相应。靖虏笑曰:“虏遁矣。若假我精兵五万,今日机会,必得大捷。”至四更,闻虏营嚣声大噪,靖虏乃举炮鸣鼓,若将追者。贼遂不成军而遁,两山土民杖白梃逐之,贼所弃毡皮衣物、盔甲弓矢之属,举之连日。

初靖虏因行边遇敌,粮水俱乏,已有妙面二升,不忍独食,遂当风扬之,以示同义。及此围众,乃共以马之肉血以充饥渴耳。贼既退,乃振旅还堡。其孙钺迎拜,且泣曰:“公享破敌之功,钺负失利之罪,其忧喜之情,天壤悬绝。”靖虏下马,拉钺之手而笑曰:“予之功,公之功也;公之罪,亦予之罪。”尽以擒斩共之。其高翔备谈俱悉,而李公倾听不倦。

行话间,乃至婆罗堡矣。李公既入馆,惊悚叹咤,不更衣不泽面,复呼翔问曰:“兹战之后而许靖虏授何升赏?”翔曰:“无。但以孙钺失利、靖虏破敌作一事奏之,故两质之而矣。”李公复惊曰:“兹事谁为之主?”翔曰:“初发于靖虏,长者之言,既成于总制者,遮掩失利之计耳。”于是李公抚膺仰面大呼曰:“皇天后土,岂期堂堂之世而秦岳之事复见于今日耶!”遂忿书一律于壁,掷笔于地,大叹一声,就枕寝矣。其诗曰:

落日沙场驻马时,为怜鹬蚌此相持。

众拚一网龙荒尽,独保全师虎口归。

死里致生虽幸事,寡能敌众是男儿。

可怜万里天门远,谁向重瞳说是非。

寝既熟,梦二人,一乌帽白衣,一武弁介胄,于前揖而告曰:“公巨儒也,胡为行事草草,几陷我等于罪责。”李公惊而视曰:“叟等何人?又有何罪责之说?”叟曰:“吾等乃此处山灵河泊也。因公忿恨,气冲天府,遂感九天游察使者降此。更读公诗,详靖虏之忠迹,谓吾等不能扶忠抑邪,善恶失报,欲填吾等于天宪。吾等告游察曰:‘曩者靖虏一闻孙钺被围,即不怀生,更欲捐躯报国。吾等奔诉天省,蒙差六甲九游,为其助威作气。太上复吹金光,化为烟云,以卫兵刃。不然焉有以一千五百骑而败二十五万强虏,又杀虏死伤数千而不损一卒者乎?况向日烟云,至今未散,可照。’其游察使者不即允信,系杻吾等。先案烟云,更查天省,玄案相同,方释吾等之罪。”李公惊喜不已,曰:“扶善抑恶,故自昭白,然靖虏之功,更成凤声水影,予岂得不有介介者乎!”叟笑曰:“自古名将,每因杀戮太过,鲜克美其终始者,非至仁者多无厥孙之远业,甚至于不保首领。其许靖虏者,仁将也,然寿止得五十有六,惟应一子,又当没于战阵。今太上念彼卫国庇民,心存忠孝,特为注添阳寿一纪,复赐子三人,仍令没于正寝。天道报德,默暗难知。公自今已往,更不可因忿弄笔,以渎神鬼也。”

李公一笑而觉。急呼高翔,诉以梦中之事,命翔录之曰:“吾老矣,恐不及见。尔可谨记此事,待后验之。”翔每每向人备道之。

后弘治十一年十二月,靖虏以疾终于正寝,得寿六十有八,子男四人。然以高翔常谈邮亭午梦,验之如合符契。噫,异哉!故录此,不泯李公之用心也欤。

心坚金石传

元至元间,松江府学有庠生李彦直者,小字玉郎,年方二十,为人俊雅。赋性格温粹,学问才艺冠绝一学。路府上下官僚、乡曲老小,无不称重。其学之后圃有楼三级,高入云表,扁曰“会景”。登之者,远则四面江山,近则一城坊市,举目皆尽。圃墙皆邻小巷,皆官妓之居,蜂脾鳞次,圜列周际。而彦直凡遇夏月,则读书楼上。

一日,新秋雨霁,墙外歌咽之音、丝竹之韵,为轻风递送,继续悠扬,如天籁之飘飘,如清商之洒洒。彦直不胜清兴,遂约同侪饮于楼上。一友忽笑曰:“正所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彦直曰:“若见其形,则不赏其声,反不清矣。”众皆称其确论。一友曰:“此论返复趣深,真佳题也,各当有赋。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于是彦直先吟曰:

<pre>

凉飙淅沥天隅起,窗蕉雨歇清声止。

灏气垂风扫碧空,炎蒸忽入秋光里。

闲登快阁一凭栏,江山浩渺双眸宽。

俯临坊市人寰小,仰攀牛斗天风寒。

暂存视听一凝思,潇潇一派仙音至。

弦繁管急杂宫商,声回调歇迷腔子。

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风月情。

峡猿塞雁声哀切,别有其中一段情。

初疑天籁搏檐马,又似秋砧和漏打。

碎击冰壶向月倾,乱剪琉璃斗风洒。

狂生对此襟怀开,邀友分题共举杯。

莫为巫山云雨隔,清歌时度人间来。

俏者闻声情已见,村者相逢苦相恋。

村俏由来趣不同,岂在闻声与见面。

吟毕,众友传玩间,忽膳夫走报曰:“玉堂先生来也。”彦直急怀其诗,整衣而迎。捧之登楼。先生见席笑曰:“庚亮有言,老子婆娑,清兴不浅。”遂续坐而饮。彦直惟恐诸友举其所为,假以更衣,将诗揉捻成团,于墙上抛出,复坐而饮,欢畅至暮而散。不意投诗之处,乃故角妓张妪所居也。妪止一女年十七,名丽容,生而眉如黛染,又名翠眉娘。灵慧纤巧,不但乐艺女工,至于书画诗文,冠绝时辈,真一郡之国色也。然留心伉俪,不染风尘,人或挥金至百而不能一睹其面。家后构一小楼,与会景相对,偏曰“对景”,乃女之择闲之所也。其彦直投诗之时,直丽容正坐楼上,忽见纸团投下,遂命小鬟拾取而观之。且惊且羡,颠倒歌咏,不能去手,曰:“此诗断非常人所能,必李玉郎笔迹无疑也。况彼尚未议婚,天若见怜,吾愿谐矣。”

至次日,遂用越罗一方,逐韵和题其上,复从原处投回。适彦直经其处,得之。且读且笑曰:“予闻名妓有张翠眉者,操志不常,才貌异众。予心每每期之,未暇其便,观其写作,必其人也。”其诗曰:

<pre>

新凉睡美慵晨起,邻家夜宴歌初止。

起来无力近妆台,一朵芙蓉冰镜里。

重重花影上雕阑,体瘦翻嫌舞袖宽。

闲觅晓蛩芳砌下,金莲似怯碧苔寒。

太湖独倚含幽思,玉团忽尔从天至。

龙蛇飞动泼烟云,篇篇尽是相思字。

颠来倒去用心评,方信多情识有情。

不是玉郎传密契,他人争有这般清。

自小门前无系马,梨花夜雨何尝打。

一任鱼舟泛武陵,落红肯向东流洒。

半方罗帕卷还开,留取当年捧玉杯。

每见隔墙花影动,何时得见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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