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夫文词必须关世教、正人心、扶纲常,斯得理气之正者矣。不然虽风云其态,月露其形,掷地而金玉其声,犹昔人所谓虚车无庸也。《花影集》四卷,凡二十篇,乃夕川居士陶公所著。予启卷阅之,首之以《退逸子传》,公自道也。虽有绝世自高之言,卒章不忘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之意,此固伟矣。终之以《晚趣西园记》,间以《梦梦翁录》,则又叙其休致林泉幽雅自适之情怀。盖自巢许夷齐而下,严子陵、陶靖节、林君复之后,我朝而有若人,此其最高欤!于中若《刘方节义传》、《东丘侯传》,则皆实录其忠孝节义,足为世劝。而东丘一门之死节尤烈,其妾孙氏植孤之功尤大。其它虽皆寓言,潦倒子以宋社之倾归之天道,而抑奸奖忠之意溢于言表。云溪子又言宋末之祸由于果报,而臣子忠愤之情自不容已。《邮亭午梦》则奖人臣之忠义,虽不见伸于人,终当获报于天也。《华山采药记》深明黄白导引之非,以醒世人之狂惑。《闲评清会录》深明鬼神造化之理,以觉斯世之昏迷。《四块玉传》与《心坚金石传》托词比事,以为淫邪私媚败德致祸之惩。《广陵观灯记》与《管鉴录》虽皆假托,一则辟异端之为害至矣,一则辩善恶之果报详矣。《贾生代判》则本古人钱神之遗意,以激斯世之贪,而使之廉也。《邗亭宵会》则托士女佳遇之风情,以戒世人之淫邪,而归之以正也。《翟吉翟善》则因人情之趋吉避凶而导迪之,使为善去恶也。庞观老曲尽酒色财气之情状,使人之知所惩。《丐叟歌诗》一明富贵贫贱之自取,使人之知所择。凡此皆于世教有关。视前人《新话》、《余话》、《效颦》诸作,文词不同而立意过之。盖公之先人以大功烈擢大同伯,公以贵游子薄武艺而不事,专志于经史翰墨间,其蓄之深固有自矣。暨袭应天亲卫昭勇之爵,又不苟合于时,即丐恩休致,寻山玩水,以豁其趣;操觚染翰,以肆其博;尚友古人,乐观时变,以极其情。少有余暇而作是集,抑亦嘲弄风月之一唾耳。其他述作尚多传于时者,兹序未之及也。公有辅,字廷弼,夕川其别号,又号安理斋海萍道人云。
正德丙子春正月灯夕,浙江安吉州学正事三山 张孟敬书
花影集引
太仓之粟,岂料必无鼠矢?宝库之土,宁辞不藏珠玑?是以理无尽得不失之事,人无纯是不非之心,此实物理之自然,人欲之彼此也。予昔壮年,尝得宗吉瞿先生《剪灯新话》、昌祺李先生《剪灯余话》、辅之赵先生《效颦集》,读而玩之。其间有褒善贬恶者,有托此喻彼者,有假名寓意者,有舞文为戏者,有放情肆欲者。大率三先生之作,一则信笔弄文,一则精巧竞前,一则持正去诞。虽三家造理之不同而各有所见,然皆吐心葩、结精蕴,香色混眩鬼幻百出,非浅学者所能至也。予不自揣,遂较三家得失之端,约繁补略,共为二十篇。题曰《花影集》,亦自以为得意之作也。是后数年,得暇求学,方知圣贤旨意。深以前作为非,掷而不睹者三四十载。今予之年八十有三,衰耄已至,儿辈点予书箧,出其生平稿帙,意欲装辑以为遗泽,适有花影一集存焉。告予曰:“此亦成书,何不序乎?”予颔而叹曰:“欲存而序之,实非当为之事;欲弃而焚之,其奈三先生何!予独何人,敢望每事尽善乎!”故勉以为引。
嘉靖二年夏四月吉旦,夕川老人八十三翁书
退逸子传
退逸子传,姓鲍氏,名道,或称为抱道先生。其先乃邗之右族也。其为人也,刚而断,介而直,守理不挠,持正不惑,以人心推已心,以天理博物理。是以居官之际,忠以承上,仁以临下,礼以接众,谨以律己。然好精白,恶私染,颇为僻耳。凡遇是非之间,不能委曲涵容,必露衷极论。或少相逆,则发指睫竖,奋须涌气,霜其色而霆其言,必折人至于伏躬屏气移衷丧色方已。
或曰:“先生之道,善固善矣,然未免为时人憎恶,世路弃捐,负此伟昂之质:博洽之才,良可叹也。何乃甘侣俚俗而友白丁,终老于茅茨之下乎。莫若少加!下,随时通众,则当时人物孰敢与君甲乙而论之哉?且《易》序有云:‘随时变易以从其道’。君独能返是乎?”先生闻其言,鼓掌蹈足,扬眉掀齿,仰首脱帻,一笑而绝倒。兴而正色答曰:“夫士之生于世也,当磊磊落落,学其所必行,行其所必当。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道之亨也,使之治繁理冗,兴利除害,牧民御侮,典礼作乐,总兵戎而讨不庭,佐皇谟而宣治化。卑为列职固当然,贵登将相亦不忝。道之否也,则遁迹于青山之趾、绿水之涯,枕石漱流,濯足弄影,抚孤松而对明月,啸烟霞而临清风。此大丈夫归欤之所也,岂可酣时恋晷,效儿女子之态,奔趋于势要之门,叩求于豪贵之室,屈肱屏息,捧颦颜而献孤媚,乞怜取气于人颏下乎!君其休矣,吾所不为也。”
是后先生偶有所见,遂作《宝镜叹》以自嘲,力解其职,扁其居曰“得闲堂”,自作铭以寓之。
宝镜叹
镜,光圆镜体正,秋月扬辉,寒潭澄映,颦笑必随,偃仰必应。有烛鉴之明,无包容之行。嗟夫,不遇佳人,抑为丑妇返病。
得闲堂铭
道不在隆,得达则亨;位不在显,得宜则崇。贤愚混一途,善恶殊万衷。小人酣巧利,君子怀异功。曲桑作宇栋,楩楠为犁弓。所以违其器,戚戚怀归容,云山生心上,烟水入梦中。伸荣与进用,系通与不通。屈辱与退舍,在穷与不穷。劳劳暮景心,每欲安其慵。欲者贵在得,慵者贵在闲。幸予遂所欲,铭诸蓬壁东。
是后值溽暑,而先生荐席不备,帷帐潇然。昼则苦苍蝇跳蚤所扰,夜则为壁虱飞蚊所噬。况其衣裾垢弊,而虮虱猖獗于其中。由斯烦扰,心神因而不宁,至于废寝食而忌昼夜。而先生不虑及此,返乃攒眉蹙额,焦颜赧色,振几而叹曰:“吾太痴人也,何故为尘累至此耶!”遂书一绝于几上云:
家私如火触人怀,着力相推苦不开。
除是和妻都逐去,心神清爽恰幽哉。
先生一日因他往,先生之妻偶见所作之诗,笑曰:“夫子之诗,谬莫甚欤。汝不察己之衣裾垢弊,家室贫秽,不洁所致,而使孽虫纵凶肆毒,扰其宿处,惑其寤寐,以致心志不守。既为大丈夫,而不能启贱为贵,拔贫为富,辅世相君,清其轩而华其屋,昼纱“而夜罗幕,返以不羁之扰致怨于家室乎!”手碎其诗。遂用薄纸折一方缄,如鸟笼状,捕一壁虱、一蚊、一蝇、一虱、一跳蚤,置笼中,安于几上。题曰:“此即家私也。”
先生既归,视其诗则亡。偶见纸笼其中如有物动,取而映日观之,则五虫在焉。先生会其意,笑不能辍,曰:“予虽短于责己,卿何长于相夫耶!”遂呼童子,戏取酒肴,设灯香祭纸笼于几上,作诗遣之曰:
嗟哉!大块中,赫赫气理先。阴阳既云已,其数不可迁。五行司所属,群有各体焉。
数既不出此,理故不可偏。何如生斯物,惟害是所专。一名曰壁虱,狠毒何胜传。
将人肌与血,视为席上筵。昼也无形影,夜则有万千。可比无仁子,党恶共欺天。
一名曰飞蚊,轻薄善周旋。明时俱遁迹,暗处闹喧阗。只矜口嘴利,不识愚与贤。
可比无义子,狡幸相倾颠。一名曰苍蝇,贪秽不如愆。饮食频侵扰,坐起随锥钻。
遗种污大脯,引类投羹饘。可比无礼子,不耻相缠联。一名曰虱子,其性与众悬。
胡不知潜避,昼夜周身沿。那论生与死,惟利是所然。可比无智子,速祸自穷年。
一名曰跳蚤,滑稽多诡权。搔左而噬右,备后却叺前。翻席那可觅,振衣岂能损。
可比无信子,虚谬相欺諓。吾今贫且老,瘦体不盈拳。常年啖蔬食,布衣无缯绵。
依栖苦不暖,肌肉苦不鲜。平素无相恶,何如不见怜。好寻富少者,温饱得双全。
奠尔三杯酒,不可更留连。
每吟一句,辄倾一杯,吟诗既成,酒亦罄然矣。掷笔于空,颓然醉卧于榻上。
寝既熟,遂梦五人相率伛偻而前。一人披黄金甲,称香子冠军;一个长颔豹足,称崇化参谋;一人绛帻绿袍,称忿身长史;一人白襕雅素,行履徐徐,称居绵纪善;一个着乌油凯,称黑光屯长;俱拜于榻前,兴伏如仪。一人前曰:“某等素非相得,乃蒙肴而祀之。亦非有恶,忽又詈而逐之。且某等虽眇眇之躬,亦造物者所育,与先生共此覆载。而先生不推广仁恕,却乃肆然掉笔头、鼓口吻,纵己洪天之私,索人尘沙之过。以吾侪论之,则先生之于五常亦未见有也。今者郡政缺失,子不能谏;乡民困乏,子不能救;其谓仁乎?边夷侵凌,子不能御;盗贼劫窃,子不能禁;其谓义乎?无疾解官,不待报而去,其谓礼乎?妻子饥寒,子不能赡,明时任贤,子不能显,其谓智乎?窝居熏污,是招蝇也;破壁巉巉,是招壁虱也;土地湿秽,是招跳蚤也;蔽裘穰穰,是招虮虱也;帷帐不施,是招蚊也。既蒙设馆相待,今又厌而逐之,其谓信乎?且子尚昏昏,而欲责人昭昭耶?孰谓子为知人,乃愚人耳!”先生听毕,赫然语塞。于是五人鼓掌跳踉,一喊而散。
先生觉后,述其梦中之事,大书于座右,以为自警云。
刘方三义传
宣德初,河西务之蒙村者,边河为市,舟楫聚泊之所也。居人近数百家,其间有刘叟者,号称长者,开酒肆于其间。茅屋数间,薄田十余亩,衣食粗足。然止叟媪二人,年各六旬余,无他弟男之依。
是年,有京卫老军方其姓者,携一子年约十二三,宿于叟店。及夕,方偶得中风,至晓则颓然不起。其子悲号近绝者数肆,叟媪亦为之堕泣,遂容养疾于家。凡百粥饮汤药,叟媪皆为辨给。不半月,则老军死矣。其子跪告于叟媪曰:“念儿亡父本某卫军,于某年母已先故,与父欲投原籍,求少盘费,为办母丧,不料皇天弗祐,父更路亡。遗儿一身,囊无半钱之资,欲望大恩借数尺之土,暂掩父骸,儿愿终身为奴,以偿此德。如不见允,则投身此河,求为不孝之鬼矣。
言既,放声大恸。叟媪抚然流涕曰:“噫!是何言欤!汝黄口儿尚知孝道,予岂不知义者哉。”遂为办棺衾之具,葬于屋后之地,仍表之曰:“禁卫军士方某之墓。”谓其子曰:“予欲令汝归家,唤汝亲故搬取二丧,恐汝幼弱不能自达。汝可暂住予家,待有熟识之人方可。”儿复跪泣,指心而誓曰;“儿虽幼,岂不知恩!且亡父病时,深蒙不嫌病秽,汤药依时。及至身死,棺衾葬具所费不资,虽至亲骨肉未必如此。况儿生长京师,亲故乡曲一人不识,有恩不报,欲安归乎?且闻老丈夫妇亦无子侄,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一奴,以供朝暮。万一义丈二位百年,某岂不堪为拜扫之人乎?然后赴京取回先母遗骨,同我故父葬于义丈墓道之侧,则儿之负恩不孝之罪塞矣。”叟媪闻之,且悲且喜,曰:“真天赐之嗣也。”因不没其姓,名之曰刘方,恩养备至。方亦孝谨出常,勤业家事,不舍昼夜,常若不及者。
是后,时值秋风大作,上游飘一败船,泊于门前岸下。船人呼号,死溺狼藉,为居人挽救得达岸者,才十数人。内一少年约未二旬,气息将绝,而手尚坚持一竹箱不舍。傍一少妇,抚抱号叫不已。人或问其然,答曰:“此人吾夫也,此箱中吾舅姑之骨也。”时方从观在侧,归道所以于父母,悲咽不能成语,曰:“此人之厄,正如儿向日之苦。”叟媪闻之,奔赴扶携二溺归家,更以燥衣,哺以暖食,不遗日而苏矣。其人告曰:“奇姓刘氏,山东张湫人也,此妇奇妻李氏也。二年之前从父三考京师,不幸遇时疫,未易月父母俱没。余予夫妇,无力奉柩还乡,只得火化为榇,谋此归计。岂料不孝恶极,又遭此祸。过蒙老丈相济,实再生之父母也。然李氏孕有六甲,遇此惊溺,内损无任,不及办蓐,胎已堕矣。”于是叟媪及方叹怜不已,急为洒扫暖室,朝夕为办粥饮。不数日,李亦殒矣,叟媪为治棺具,亦葬于屋后之地。深为刘奇解慰,劝令暂住于家,与方同其寝食。议待便船使谋归计,凡经数十,皆以骨殖在船多遭冲击之患为辞,久不果事。况奇于救溺之时为钩挽所伤数处,溃疮甚发,不能履者数月。然奇素博学能文,见方聪敏出常,乘暇教以读书作课。而方一诵即解,不旬月凡经书词翰,无不精妙。
一日,奇疮少愈,告于叟媪曰:“奇疾虽痊,然一贫如此,思无他术,欲先负父归,再负母去。义丈之恩,容奇丧完别为报答。”叟曰:“噫!路远孤行,况子幼弱,非佳图也。吾有一蹇,久蓄无用,赠子驮归二亲,岂不代劳遂事乎!”奇坚却不敢受。一日,忽失奇所在,叟等惋叹累日,亦无如之何。
居顷,叟得重疾,缠绵数月。而方衣不解带,忧劳骨立。忽奇到来,一家惊喜。叟谓奇曰;“曩者失待,子何责之深,不告而去耶!”奇跪而泣告曰:“奇蒙再生之恩,未报万一。及闻赠驴之言,出此拙算,意欲潜归别谋济事。不料至家,因前年黄河泛滥,乡曲远近一望洪波,居人荡尽,人畜田庐漂溺无遗,极目白砂,蒿蓬百里。只身无依,彷徨累月,进退计穷。寄食人店,静思亡亲之榇纵归,何所安厝?义丈之恩虽宠,何时得报?莫若仍归恩府,求尺寸之壤,葬久暴之丧。假便成仁,致身塞罪,以此生为终身之质,奉宅上薪水之劳。未审义丈能从愿否?”叟曰;“噫,异哉!予何幸,累感孝子来同乎!”遂为奇备道刘方之本末。奇亦惊悚。叟复曰:“若信然,尔奇为兄,尔方为弟,同乃心,共乃义,守此薄产,足以业生矣。”于是奇、方再拜受教。二人互相推爱,极力养亲,甘旨极一时之味,温清尽冬夏之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