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首词都是写丈夫外出,少妇自叹青春独处。对这一主题,词人是通过对主人公细微的心理活动的刻划来表现的,从语言中豁露人物的内心活动,从行动中反映人物的心理状态。第一首的女主人公因看到鹦鹉无伴而感到自己的孤独寂寞,于是产生了怀念丈夫的极细致的心理变化,十分真切感人。第二首是由看到南飞的翡翠鸟而出现的心理状态,精细地刻划了女主人公旧欢如梦、泪珠难寄的失望与惆怅的心情
花间词多以“含蓄为佳”,但也善作直朴坦率的“决绝语”,这是其五
如韦庄的《恩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妄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词毫无隐蔽地描绘了一个少女对少男的大胆追求。少女的形象天真烂漫,活泼鲜明,充实丰满,逗人喜爱。就是“深美闳约”的温庭筠的词中,也有《南乡子?手里金鹦鹉》这样的篇章。孙光宪的《谒金门?留不得》也是这一类的词
即使是内容押呢之词,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不是毫无可取的。如顾敻的《甘州子》:一炉龙麝锦帷旁,屏掩映,烛荧煌。禁楼刁斗喜初长。罗荐绣鸳鸯。山枕上,私语口脂香
这是写一对情侣初眠的情景:锦帷旁麝烟袅袅,烛光闪烁,外面传来了初更的刁斗声。这些客观景物,被作者用一“喜”字,使之与主人公的感情联结起来。“罗荐鸳鸯”,既是实写,又是他俩恩爱的象征。结尾一句,善于抓住最有特征的感受,表达了他们的柔情蜜意,百般恩爱。这是一首艳词,但笔墨却蕴藉清丽,比起现代某些作者不堪入目的色情描写,倒是文雅含蓄得多
四提到花间词的风格特点,人们就会说它是婉转隐约的,是我国词坛上婉约派的先声。不过,如果对花间词咀嚼寻味一番,就会发现这婉约之中也还有一些差异
温庭筠、韦庄是花间词人的代表,他们两人的词风就有明显不同。前人论及花间词时,常常是把温、韦并提的:“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世以温韦并称,然温浓而韦淡,各极其妙,固未可轩轾焉
顾宪融:《词论》温庭筠“密而隐”,韦庄“疏而显”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这些都从不同的角度,指出了他们的不同风格特征。总括前人的论述,可以说是温“密”韦“疏”、温“隐”韦“显”、温“浓”韦“淡”
所谓温“密”韦“疏”,是指谋篇布局而言的。温庭筠的词,布局细密,画面一个接一个,使人应接不暇。它们之间省去了物象的某些外部联系,也极少用虚词之类。一些事情的发展变化,也不明白说出。他的十四首《菩萨蛮》是这方面的最好例子。试看这组词的第二首: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整首词句与句之间的表面联系被省略了,特别是上片的前两句和后两句之间,看不出事情的进程。它只是事物的一组横断面,描摹了同时出现的若干情景,而事物纵的发展却不十分明显,这倒很有些像现代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初读时就极难寻找出其间的脉络,把握不住词人要表达的意思,只有细细玩索,才能领略到女主人公的怀人之情。这一主题不是通过人物的有次序的活动表现的,只把它包含在罗列的各种事物与现象之中,让读者去发掘、理解。如果把这首词作为“仕女图”来看的话,那么词的上片是背景,下片才是人物。而上片的前两句是室内的陈设,后两句则是室外的景况。这两句看似没有人物,更难找到感情的所在,但细加品味,“惹梦”则暗点出了人物,也微透出了思绪。“惹”是逗引撩拨之意,深含柔情蜜意,逗撩出了什么梦呢?也略去了,但可想而知,在鸳鸯锦褥中做的梦,无疑是怀人了
“江上”二句,是梦醒后所见的室外一片清丽之色,这与室内女主人公的凄寂情怀正和谐统二起来。下片人物也像似与上片隔断,但细寻而线索俱在
作者着力描摹女主人公的美好妆束,乃是因为女主人公正当妙龄,故才有“暖香惹梦”。韶华过隙,深闺遥怨的情怀,也就在这依艳的形象中透出来了
真是“通篇如褥绣繁弦,惑人耳目,悲愁深隐,几似无迹可求”(俞平伯:《读词偶得》)。这便是温词布局绵密的特征
韦庄的词则不是这样。他的词,句与句之间跳跃性不大,着重于事物纵的发展,进程井然有序,布局上显得疏朗清楚,表现的情绪也容易体察。也以他的一首《菩萨蛮》为例: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首词一看就明白,纯是以白描手法写江南游乐。全词分三层,分片而意不断。首二句从人们的赞叹中泛写江南够人留连,紧接着四句,写江南风物人情之美,既是补足“江南好”的,又是末一层的充足理由,最后一层写想法,这想法是以上描写的必然结论。先后脉络十分明晰,感情发展自然合理。这与温庭筠的词显然有别。当然,温庭筠的词中也有写得比较疏朗的,如《更漏子?玉炉香》等,但这样的词不多,正像韦庄词中也有极少布局绵密的一样
韦庄词的结构虽然比较疏朗,但也绝不是散乱、平直的,而是逐层地向纵深发展。如《浣溪沙》:“惆怅梦余山月斜”和“夜夜相思更漏残”两首,是写对所钟情女子的怀念。第一首是写相思而成梦,梦后惆怅又想其人,中间用“小楼高阁谢娘家”垫出一笔,既是梦中所见之境,又实为玉容所居之地。第二首写相思不寐的活动,词人又用“想君思我锦衾寒”一句推进一层,似直而纡,曲处能达,写得情致婉娈缠绵。韦庄就是善于在疏朗的布局里,运用回环的章法,淡远的笔调,将悲喜错杂的真情,迤逦写出,格外清丽透彻
所谓温“隐”韦“显”是从描写手法上来讲的。温庭筠惯于在词中连接不断地用借代、暗喻、反衬、侧面烘托、词序变换等表现手法,使本来已经够含蓄的思想,更加隐晦。如《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的第一句连用两个借代,使人根本不以为是写屏风。第二句又连用“鬓云”、“腮雪”两个暗喻,且词序又变换了,不说“雪腮”而说“腮雪”。第五句的“花”又是指人;不说照人,而说照花,其意双关。最后,又把新贴在罗襦上的金鹧鸪与绣罗襦分开写,这样愈转愈曲,愈曲愈深,使词意十分迷离恍惚。女主人公的心绪只在一个“懒”字和一个“迟”字中,隐约暗示着,结句的“双双”一词,又巧妙曲折地反衬出女子的孤独。整首词只不过写女子从床上到床下,从梳洗到妆成,从而表现少妇之思,闺阁之怨。写得相当细腻隐曲,婉约含蓄,其意境若明若昧,仿佛轻纱笼罩,夜月朦胧
韦庄的词,一般都比较显露,往往直吐衷肠。虽然他也用借代、暗喻、反衬之类的表现手法,但他一般不像温庭筠那样接连不断地运用,而是以白描运笔,直叙深意。读其词很少有隐晦曲折的感觉。《菩萨蛮》五首全是这样
韦庄的词是“显”,但显而不浅,词达意婉,别有韵味,使人玩索不尽
张炎曾说:“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当以唐《花间集》中韦庄、温飞卿为则。”(《词源》卷下)这正道出了韦庄词显而不浅的特色
所谓温“浓”韦“淡”是指语言色彩来讲的。温庭筠的词,辞藻浓艳,精雕细琢。他常常是把一些很难捉摸的微小意思,包含在金玉锦绣、凤凰翡翠之类错彩镌金的字眼里。如“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只是形容了罗襦上的花绣;“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也只是写了一个金钗。他的六十几首词中,到处是鸳鸯、凤凰、玉钗、金鹦鹉、金鹧鸪之类的绮靡绚丽、金碧炫人的辞句;鬓云、香腮、芙蓉面、杨柳眉一类诱人的句子。此外像烟月、香雾、微雨、晚霞等,也是他常用的。“他的词是将锦绣、金玉等富丽的字面凑成功的彩缎”(伊碪:《花间词人研究》)
韦庄的词不像温庭筠的词那样浓艳,而是清俊流利的,如《应天长》: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见玉楼花似雪
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词是写别后的相恩之情,全用自然朴素的语言表达出来,单纯明净,形象如画,淡中有深长的浓郁之味。他的五十几首词,绝大部分如脱口而出,真切自然,确实是“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金粟词话》)
韦庄的词虽“淡”,但淡而不“乏”,婉娈幽怨,寄寓闲雅之中,辞愈质朴而情愈真切。如《女冠子》二首,老老实实地把心中的感情说出,淡而不隔,语语如在目前,可说是再朴素明快不过了。然辞谈情切,深沉执著,感人的效果异常强烈。当然,韦词中也有一些艳丽的句子,但他不是堆金积玉的,也无斧凿痕。这完全是为了突出诗人所喜爱的主人公的缘故。所以在浓中又能透出一股清淡之气
温庭筠词的“密”、“隐”、“浓”,韦庄词的“疏”、“显”、“淡”,既是他们两人风格的相异之处,也代表了花间词人的两种主要不同风格。接近温庭筠词风的有牛峤、顾敻、魏承斑、阎选、毛熙震;接近韦庄词风的有皇甫松、薛昭蕴、牛希济、孙光宪、李珣、鹿虔扆;介于二者之间的有欧阳炯、和凝、尹鹗、张泌、毛文锡。这只不过也是就主要倾向而言罢了
五《花间集》在我国韵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不仅因为它保存了我国早期词人的大部分作品,对词这种艺术形式的巩固、成熟,起了积极作用,而且,它对发展词的创作,从内容到形式,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词发展到宋代,呈现了万紫千红、千峰竞秀的盛况,而花间词对宋词的影响也最大。尤其是北宋前期,当时的词人们将花间词奉为词的正宗,谓之为“本色词”。他们除了受南唐词的影响外,更多的是承袭了花间词的,内容和形式都没有多大变化
在内容方面,写相思离别也是北宋初期词的主要倾向,这是一目了然的
就是“穷塞主”范仲淹的苍凉悲壮的边塞词,也是可以在《花间集》中找到渊源。请对比一下毛文锡的《甘州遍》上阕与范仲淹的《渔家做》上阕:秋风紧,平碛雁行低,阵云齐。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两词何其相似。还有,在前面提到的《花间集》中那些内容比较深刻、丰富的词,对宋词写身世之感、家国之恨,也不无影响
艺术形式方面,花间词对宋词乃至以后的词的影响那就更大了
北宋初年的词多为小令,这与花间词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在词的意境、字句方面,也可以看到前后因袭的痕迹。如范仲淹《苏幕遮》中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与张泌的《河传》中的“渺莽云水,惆怅暮帆,去程迢递。夕阳芳草,千里万里,雁声无限起”;晏几道的《鹧鸪天》中的“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与孙光宪的《浣溪沙》中的“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晏几道《临江仙》中的“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与张泌的《浣溪沙》中的“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等等,都有某些共通之处。柳永的名句“杨柳岸,晓凤残月”,在花间词中,也有许多处影子:“窗外晓莺残月”(魏承斑:《渔歌子》),“帘外晓莺残月”(温庭筠:《更漏子》),“细雨晓莺残月”(温庭筠《定西番》),“惆怅晓莺残月”(韦庄《荷叶杯》)等。女词人李清照写的一首《小重山》词,第一句“春到长门春草青”,就与薛昭蕴的《小重山》的第一句完全相同。以上这些,决不是一种巧合,而是受影响的自然流露
此外,花间词人在创造词调方面,也是卓有贡献的。《花间集》中共有词牌七十七种,一百二十余体。其较长者如薛昭蕴的《离别难》,长八十七字;最短的是温庭筠的《南歌子》,二十三字。这些词调,有一些是唐教坊曲中有的,但那只是一些空名,而在《花间集》中,我们却见到了它的内容
还有一些词调,是对民间曲子调的加工的结果。花间词人多通音律,其中也有不少的“自度腔”,这是他们的创造,这就丰富了词的形式,特别在句法的变换、格律的组合、韵位的安排等方面,给宋代以及以后的人开拓了一些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