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性传章学诚
成性，字我存；初名宗儒，号率庵，又杏怀。祖建中，乡里善士。明崇祯乙丑年，流寇陷和州，骂贼殉难；事详「义烈传」。父其德，天姿纯粹，笃于内行。体羸瘠，不能治经生章句。顾好古乐府及唐、宋小说家言，遇新奇可喜事，辄拊掌以笑，趋左而右，为父母指画陈说；父母喜，即充然如有所获。爱静宜洁，居室洒洒。然年甫及壮而卒；母祖氏殉节，见「列女传」中。
性幼孤，育于祖父。八岁，入小学诵「诗」，受「论语」、「孟子」书，强记兼人，名称童子塾。乙亥之变，建中一家死贼难，贼掳性去。贼妇有李氏者，见而怜之，俾匿草中。明日贼去，乃免；性时年十有四耳。离乱中，寄迹僧寺，读书尤刻苦，躁则以长绳系足自警；疾读，日夜不休。既补州学生员，乃从乡人戴重问学。重故宿儒，得性所业甚喜；由是，讲习日益精醇。
甲申岁，明亡，性避乱丰山；仓皇生死间，未尝废业。顺治四年（丁亥），以拔贡生入国子监。明年，授秘书院试中书舍人。旋举顺天乡试，成进士；改中书科中书舍人。需次归家，著书十余万言。
甲午，奉诏驰谕四川官吏，取道自直隶、山西、陕西，往返万里。故事：使臣所过州、县，例有馈遗。或谓性取之不为破检；性曰：『我穷书生，何功受州、县馈！纵彼无德色，性独无愧于心乎』？悉谢去。爱蜀溪奇石，因使轺携数斛归；行橐空乏，泊如也。
丁酉，授监察御史，巡按福建。当是时，大难初定，伤夷未复；而「海寇」郑成功连合诸伪镇与山贼陈德容、廖明旗啸聚，声势相为响应。性与当事大吏讨论剿抚，颇中机宜。巡历所至，辄侦其要害，上疏陈形势大略；谓『成功团练厦门，屯诸镇老幼妻孥固众心；各伪镇坐恋妻孥，为尽死力。然乌合之众，实繁有徒，日分兵四出摽掠，取供军食；势不能久株守。我师当出不意，捣贼巢穴。且谍闻贼遣伪官至湖广侦义王孙可望投诚消息，闻风丧胆，不寒而栗。窃谓宜以此时即整舟师、出精锐，直趋厦门。夫欲散贼党，先倾贼巢；欲系贼心，先夺贼爱。破贼要略，未有先于此事者也。又福建贼势，山海相为响应。比者上游诸寇如陈德容、廖明旗、张耀华已渐次归顺，惟汀州山贼温丹初负固不宾臣。性从下游跋涉至汀，即与镇、道诸臣规画攻剿形势。今贼据险为巢，土寨坚固，难以骤下。方春山水暴发，因便筑堤遏水还向。居高临下，攻其不备，塞外周布木栅，防奔逸者。臣恐军久力弛，减损奉给，以备犒军；百里之间，牛酒日至。军士无不踊跃欢呼，锐气百倍。行见山寇就歼，海逆势孤无援，土崩瓦解，势所必至。性敢竭其愚』！奏上，颇采纳焉。又上疏谓：『福建山海多事，频年征剿，师旅繁兴；民穷地荒，日以益甚。性巡历所至，惩剔奸蠹，因时兴革；抚之、绥之，惟地所宜。至于地方情形、当今利病，谨取尤切要者条为四通，伏侯裁择！一曰严汛守，以固疆圉：环海要汛，旧设寨游联络会哨，声势相通，制綦密矣。但滨海府、县幅〈巾员〉寥廓，今日兵势不能遍地设防。宜择最要之区，屯兵固守。明代寨游今未修举，虽有水师营兵戈船皆泊内港以防近地，人不素习，岂堪轻试洪涛巨浸之中！臣愚以为水师之设，要在得人。宜求熟练舟楫、谙识水性将吏，使当重任。广选舵工、水手、缭椗、招斗，惟其能者优给廪饷，不为常格；使与水兵皆寝食其内，以舟为家，习炮于舟、习射于陆，鸟铳、器械用其长技，操演习熟，庶几水师可成。至泉州一府逼近贼巢，水师官军宜移屯石湖。又侦贼艘内犯，由大坠左、右两路而来；左近崇武，右近祥芝。今宜两处屯兵，遥为声援；贼入，则声炮相警，石湖水师当其正冲，祥芝、崇武之兵左右出奇而夹击之，必获全胜：此泉州之门户也。惠安之北有峰尾司，久为贼窟；百姓苦其残害，望拯久矣。若能分兵屯此，则有城可守，居民皆为我用：又泉州之藩篱也。同安一县逼处厦门、〈氵丙〉洲，肘腋之间，伏寇叵测。若于高浦设屯以遏厦门、刘五店聚兵设炮为警，则〈氵丙〉洲在其夹右，亨泥、石浔诸隘时出游骑往来巡哨之，贼必疑畏不敢登岸。久之，必弃〈氵丙〉洲，而厦门弹丸之地不攻自下矣：此又泉州之唇齿也。一曰分界址，以防接济：海逆负嵎，聚集亡命；彼所急者，米粟、舟材而已。所在有司禁遏接济，商旅舟楫绝不为通；是海逆一日不灭，则海禁一日不弛，其势然也。然奸民乘间规利，勾通不肖兵吏困累商贩，抑勒居奇：或山陆贸易之道，诬为出海；或布粟日用之资，诈为禁物。是以他产之物遏抑不前，取给无自；本土所出壅滞陈朽，归于无用。商贾不行，物价腾涌；小民生计日就穷蹙，职是故也。臣愚以为先定商货禁例，若竹木、镔铁、硝磺、油、麻之属，毋许通贸；他若布帛、菽榖小民日用所需，宜听商民转运，俾就流通。惟滨海大路或捷径歧出可通海道者，严立疆界，明为厉禁；更立勾稽文法，上自使司所治、下逮诸府、州、县，往来商货俱责官牙明书左券，若商民姓名、材货多少及取道所由具着于券，以时比验，则犯者自鲜。至泉州出义成门达南安法口、永春桃源、德化龙浔、上壅峰，抵尤溪县经西芹至延平府以溯上游，则去海甚远；百货交易，均可听民自便。一曰辑投诚，以绥残黎：福建为山海要冲，萑苻啸聚之徒闻风向化，渐次归顺；而用武之余，人失其业。以故入伍者多、归农者少，军民杂处，约束教训，所贵多方。伏见投诚之后，间有悍性未驯、凌轹闾里者，或诈索旧逋、或胁署伪券；居民亦负气不能相下，往往讦其受抚前事，窜易日月以诣讼庭。所在有司惟图苟安无事，不为受理；愤无所泄，遂致自相格斗以快其私。臣愚以为善后之计，宜亟令解散宿怨，禁止罗织，以广招徕、以安善良。窃计新附之众，宜使合者以渐而分、聚者以渐而散、近者以渐而远，消弭反侧，庶几久安长治之道。一曰清营伍，以遏盗源：府、县编氓既有保甲，诸营什伍犹未整齐；窃恐一、二鸷悍者流不遵教化，或比匪人作奸犯科，为闾閈病。如已被斥退、不归编户，厮养佣仆混迹其中者，军吏既无民籍，有司不归版图；凡若此类，难以稽考。臣愚以为当责成兵吏自为版籍，略仿保甲之制，参用「同居连坐」之法；则军伍肃清，而盗源遏矣』。事下兵部议行。性又上疏论筑堡备寇大略，谓『福建下游四府，地皆滨海。百姓处府、县者，既有城郭，复有防兵；至于海徼之民比庐而处，不独无险阻可守，且又防兵所不及救。方今逆贼游魂海上，每于沿海近处肆行焚劫；府、县城邑近则越数十里、远或百有余里，调兵往援，贼已饱掠扬去。且兵来贼去、兵去贼来，势难株守以备仓猝之寇。盖由居民无以自卫，不能与贼稍持旦夕以待援兵。今宜沿海之地度贼所必犯者，无论民居多寡，均出资财以筑土堡，多备长枪、鸟铳习为团练。即有贼兵猝犯，人自为守、家自为战，驰报附近将领以兵赴援；团练之民义切同仇，自能戮力夹攻，贼必大创。如是久之，粮绝势穷，未有不瓦解者也』。其论盐场利弊，以为『福建东、西、南三路盐课统在运司；而上里、海口、牛田三场远在海澨，场官职微权轻，寇扰之后，人民藉口凋残，追呼无效。浔渼、〈氵丙〉洲、浯州三场，明代亦设场官；其盐折上供领于泉防同知，作永宁卫军饷。后撤场官，民皆称便。我朝革除卫军，酌定鹾政，而盐折、粮差复分为二，百姓未免重扰。夫十羊九牧，其令实繁；省官节费，经国之要。请罢上里、海口、牛田场官，领其事于福清知县；浔渼、〈氵丙〉洲之领于晋江、浯州之领于同安，一准诸此。则庶事画一，民无重累』。其论保甲，请参用士流核丁粮、请责重知府恤繇役、请禁绝洒派，皆切于时事；并下所司熟议施行。
己亥报绩，陞兵部主事。一再移疾，去官；优游且十年，颇以文墨自娱。游浙江，与给事成肇毅交善；去之河南，访宋儒程子兄弟及洛中诸贤讲学遗蹟。当道贵显者欲招致之，洒然不顾也。康熙七年（戊申），授兵部主事；历监督南赣关税。
壬子，擢工科给事中。时议招募游民开垦荒田；性上疏曰：『臣伏见在廷诸臣，有援古证今以为必当兴屯；在外督、抚见地方荒残，亦曰必当兴屯。臣非谓其言之尽非也；但今日之屯，与古不同。古用兵屯，民屯绝少。故决机于两陈之间而兴屯者，如曹操、袁绍相拒官渡，诸葛亮之出师祁山是也；有防边寇侵轶而兴屯者，如赵充国金城之略是也。然皆以有人而屯，非无人而先议屯也；又皆当年收其利，非待三年、六年而后起科也。今日之屯所以不同者，皆谓之曰开垦、不谓之曰屯也。谓之开垦，又必须本土之民，非外来流民所得垦也。盖今日之荒地，率皆本土之民贫而弃之；外来之人，焉得入而据有其地乎！且外来之人，亦皆流移失业者也；既云失业，是己地且不能垦，而乃舍之耘他人田乎！今忽然兴屯，持朝廷数万金钱付之何人？若入荒残之县，势不得不责之知县；知县负兹重职，无藉贫民不敢轻与，有身家者亦必转辗责保，然后付之。万一人事不测，屯利未收而本赀亏矣！且必待六年而后起科；六年之内，官之迁移、死亡不可预定，官吏得以容隐为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