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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王夫之

王先生夫之传余廷灿

先生姓王氏,名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先世本扬州高邮人;明永乐初,有官衡州卫者,遂为衡州衡阳人。家世以军功显。父字武夷,始以文学知名,中天启辛酉副榜;先生,即其季子也。明既亡,隐于湘西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

先生少负隽才;读书十行俱下,一字不遗。年二十四,与其兄介之同举崇祯壬午乡试;以道梗,不赴会试。明年,张献忠陷衡州,设伪官,招降士绅;其不屈者,缚而投诸湘江。先生走匿南岳双髻峰下,贼执其父以为质;先生引刀自刺其肢体,舁往易父。贼见其遍创也,免之;父子俱得脱。

甲申,李自成陷北京,怀宗徇社稷;先生涕泣不食者数日,作「悲愤」诗。乙酉,我师下金陵;当是时,我朝既得两京,天下云集响应,而明之藩封蔗孽奔窜于湖湘、滇、黔、粤、闽间者往往始称监国、继假位号,以恢复为名。先生少遭丧乱,未见柄用;及是,顾念累朝养士深恩、痛悯宗社颠覆,诚知时势万不可为,犹且奋不顾身,慨然一出而图之。明藩有称隆武年号者,使其督师何腾蛟屯湖南、制相堵允锡屯湖北。两湖兵燹塞野,又岁大旱;时李自成死于九宫山,余党降者号为「忠贞营」,尚复蹂躏潜汉间,汹汹有反侧之势。堵、何两人本措置无术,又相持不相能;先生忧其必败也,亟上书于司马章旷,请调和南北两军以防溃变。司马不听,先生默而退。卒之贼党猖獗,司马以忧愤死;堵、何二人遭闵凶,而势不可支矣。丁亥,我师下湖南,先生南走桂林;大学士瞿式耜用疏特荐,先生以丁父忧,请终制。既服阕,即就起行人司行人。是时,桂藩驻肇庆;国命所系,则瞿式耜与其少傅严起恒。然纪网已大坏,独给谏金堡、丁时魁、刘湘客、袁彭年、蒙正发五人者志在振刷;而内阁王化澄、悍帅陈邦傅、内竖夏国祥等为奸邪巨魁,深嫉此五人,目为宫庭「五虎」,逮系狱中,将置之死。先生约中舍管嗣裘走告严起恒曰:『诸君弃坟墓、捐妻子,壹意从王于刀剑中;而党人杀之,则志士解体。虽欲效赵氏明白慷慨以亡国,谁与共亡者』!恒起感其言,力请于廷。化澄党参起恒,先生亦三上疏参化澄;化澄恚甚,必欲杀先生。会有降帅高必正者救之,得不死。返桂林,复依瞿式耜。闻母病,间道归衡;至则母已殁。其后瞿式耜殉节于桂林、严起恒受害于南宁,先生知势愈不可为,遂决计老牗下矣。

壬寅,闻缅甸亦覆没,明之藩封庶孽称监国、假位号者至是珍尽,先生遂浪游于浯溪、郴州、耒阳、晋宁、涟、邵间,所至人士慕从者辄益众,先生辄辞去。最后归衡阳之石船山,筑土室名曰「观生居」,晨夕杜门,萧然自得;乃着「四书读大全说」、「周易内传」、「外传」、「大象解」、「诗广传」、「尚书引义」、「春秋世论」、「家说」、「左氏传续博议」、「礼记章句」并诸经「裨疏」各若干卷,作「通监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庄子解」、「庄子通」、「楚词通释」、「搔首问」、「俟解」、「噩梦」各种,又注释「老子」、「吕览」、「淮南」,平选古今诗各若干卷。自明统绝祀,先生著书凡四十年。其学深博无涯涘,而原本渊源,尤神契「正蒙」一书;于清虚一大之旨、阴阳法象之状、往来原反之故,靡不有以显微抉幽,晰其奥窔。其自序曰:『谓之「正蒙」者,养蒙以圣功之正也。圣功久矣、大矣,而正之惟其始。蒙者,知之始也』。或疑之曰:『古之大学造之以「诗」、「书」、「礼」、「乐」,迪之以三德、六行,皆日用易知简能之理。而「正蒙」推极夫穷神知化,达天德之蕴,则疑与「大学」异;则请释之』!曰:『「大学」之教,先王所以广教天下而纳之轨物,使贤者即以之上达而中人以之寡过。先王不能望天下以皆圣,故德其成人、造其小子,不强之以圣功而俟其自得;非有吝也。抑古之为士者,秀而未离乎其朴。下之无记诵词章以取爵禄之科,次之无权谋、功利、苟且以就功名之术。其尤正者,无狂思陋测,荡天理、灭彝伦而自矜独悟如老聃浮屠之邪说以诱聪明果毅之士,而生其逸获神圣之心;则但习于人伦、物理之当然,而性命之正自不言而喻。至于东周,而邪慝作矣。故夫子作「易」而阐「形而上」之道,以显诸仁而藏诸用;而孟子推「生物一本」之理,以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所繇生。故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所志者,知命、耳顺、不踰之矩也。知其然者,志不及之;则虽圣人,未有得之于志外者也。故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宜若登天,而不可使逸获于企及也」。特在孟子之世,杨、墨虽盈天下,而儒者犹不屑曲吾道以证其邪;故可引而不发,以需其自得。而自汉、魏以降,儒者无所不淫;苟不抉其跃如之藏,则志之摇摇者差之黍米,而已背之霄壤矣。此「正蒙」之所繇不得不异也。宋自周子出,而始发明圣道之所繇,一出于太极阴阳、人道生化之终始;二程子引而伸之,而实之以「静一诚敬」之功。然游、谢之徒且歧出,以趋于浮屠之蹊径;故朱子以「格物」、「穷理」为始教,而檠括学者于显道之中。乃其一再传而后,流为双峰、勿轩诸儒逐迹蹑影,沈溺于「训诂」,故白沙起而厌弃之。然而,遂启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形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事理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则中道不立;矫枉过正,有以启之也。人之生也,君子而极乎圣、小人而极乎禽兽;苟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则为善、为恶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下焉者何弗荡弃彝伦,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其稍有耻之心而厌焉者,则见为寄生两间、去来无准,恶为赘疣、善亦弁髦,生无所从而名义皆属沤瀑,以求异于逐而不返之顽鄙。乃其究也不可以终日,则又必佚出猖狂为无缚、无碍之邪说,终归于无忌惮,自非究吾之所始与其所终、神之所化、鬼之所归,效天地之正而不容不惧以终始,恶能释其惑而使信于学!故「正蒙」特揭阴阳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而至当百顺之大经,皆率此以成。故曰:「率性之谓道」。天之外无道、气之外无神、神之外无化,死不足忧而生不可罔,一瞬一息、一宵一昼、一言一动,赫然在出王游衍之中,善吾伸者以善吾屈,然后知圣人之存神、尽性、反经精义,皆性所必有之良能,而为职分之所当修;非可以见闻所及而限为有、不见不闻而疑其无,偷用其蕞然之聪明或穷大而失居、或卑近而自蔽之可以希觊圣功也。呜呼!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惟其门人未有殆庶者,而当时钜公、耆儒如富文、可马诸公,张子皆以素位隐居而末繇相为羽翼;是以其道之行,曾不得与邵康节之数学相与颉颃。而世之信从者寡、道之诚然者不着,是以不百年而陆子静之异说兴,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说熺,其以朱子「格物」、「道问学」之教争贞胜者犹水胜火,一盈一虚而莫适有定;使张子之学晓然大明,以正童蒙之志于始,则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陆子静、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恶能傲君子以所独知而为浮屠作「率兽食人」之伥乎?「周易」者,天道之显也、性之藏也、圣功之牗也;阴阳动静、幽明屈伸诚有之而神行焉,礼乐之精微存焉,鬼神之化裁出焉,仁义之大用兴焉,治乱、吉凶、生死之数准焉。故夫子曰:「弥纶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广业者也」。张子言无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经研几、精义存神,以纲维三才贞生而安死;则往圣之传,非张子其孰与归!是故「正蒙」者,匠者之绳墨也、射者之彀率也。虽力之未逮、养之未熟,见为登天之难,不可企及;而志于是则可至焉,不志于是未有能至者也。养蒙以是为圣功之所自定,而邪说之淫蛊不足以乱之矣!故曰「正蒙」也』。

戊午春,吴逆僭号于衡,伪僚有以「劝进表」相属者;先生曰:『某本亡国遗臣,所欠一死耳;今汝亦安用此不祥之人哉』!遂逃入深山,作「祓禊赋」。吴逆既平,湖南中丞郑公端闻而嘉之,属郡守某馈粟帛请见;先生以病辞,受其粟、反其帛。

未几,卒于石船山;葬大乐山之高节里,自题其墓曰「明遗臣王夫之之墓」。自铭曰:『抱刘越石之孤衷,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邱,因衔恤以永世』。子二人:攽、敔;敔字虎止,能绍其家学者。先生家故贫,著书笔札多取给于故友及门人家。书成,因以授之,不自收拾;藏于家者,盖无几焉。

赞曰:先生可谓笃信好学、蒙难而能正其志者。方明之亡,先生非不知事不可为;然且穷老尽气奔窜于荒岩绝徼间,发谠论、攻憸邪,终摈不用而始隐伏著书,其志可哀也矣!若横渠以「礼」为堂、以「易」为室,所称四先生之学柱立不祧者;而着「正蒙」一书,尤穷天地之奥、达性命之原,反经精义,存神达化。朱子亦谓其广大精深,未易窥测。先生究察于天人之故、通乎昼夜幽明之原,即是书畅演精绎,与自着「思问录」内、外二篇,皆本隐之显、原始要终,朗然如揭日月;至其扶树道教、剖析数千年学术源流分合同异,自序中罗罗指掌,尤可想见先生素业。虽其逃名用晦,遯迹知稀,从游盖寡;而视真西山、魏了翁以降姚、许、欧、吴诸名儒仅仅拾雒、闽之糟粕以称理学,其立志存心、浅深本末,相距何如也!学使宜兴潘太史宗洛称先生为前明之遗臣、我朝之贞士,是固然已;而其立文苑、儒林之极,阐微言、绝学之传,则又有待于后之推阐先生者矣!

———见「碑传集」卷一百三十「经学」(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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