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正月三日庚午,得高给谏书,言京师粗定,朝士亦渐归矣,请古梅移家入都。古梅曰:“吾方瘗山妻时,藏金七百两于殡宫。今归当发之为运赀,拟与仲光回南。”仲光大悦。是日得伯寿家书,亦自高给谏转寄而来,言庚子茶市佳,又得数千金。弟病亦愈,母亦康健,事定宜速归。既不求官,勿恋恋京师。阿兄与汝偕隐耳。于是翁婿乃清检家具。且行,仲光曰:“婿当往访王老铁。”于是四出觅之,竟不得迹兆,或言卖油王二已出关矣。仲光曰:“老铁踪迹诡秘,令人疑骇。彼耻以救我为德,故引避耳。嗟夫,蠲师真知人哉!”于是以车入京。缘路颇见洋兵,幸不撞扰。既至旧居,门闼如故,花柳未芽。启户,积尘经寸。居停来信,间有洋兵入视,见所陈皆书籍,弗视而去。于是再取旧时老妪,并招归故仆,汍扫门宇。方匆匆间,仲光不见梅儿,即谓古梅曰:“妹氏安往?”古梅曰:“是必造后园省母殡宫耳。”入视无声,见梅儿已晕于树下,翁婿大震。仍仲光抱之而出。久久始发声哭。古梅曰:“愈矣!”仲光曰:“妹殊失于调摄。车中劳顿已极,既未进食,复恣哭老母。脱有清恙,则老人将如何耶?”梅儿呜咽不能答。古梅及仲光再三抚慰而出。明日,仲光奔赴修伯符家。望见白庙胡同,已呜咽不自胜。转入菜邦小胡同,见伯符家矣。以手挝门,哑童出应。仲光不及待其通刺,已奔至庭树之下,号啕大哭。伯符夫人及一子、二女、三侄亦同聚树下而哭。哑童哭声牙牙然。悲止,始问家事,则已易棺瘗于城外。仲光询伯符兄弟殉节处,则在西屋,门已封鐍。仲光再拜门外,自窗眼内窥,家具积叠如山,尘封经寸。仲光曰:“嫂夫人宜祀伯符兄弟及二妹与龙儿牌位于是间,于礼始合。”夫人曰:“满洲初无此礼。”仲光叹息而起。夫人曰:“亡夫死后,而姑比将蚕食我家。此事尚须大累先生也。”仲光曰:“苟可效力,敢不尽死。”夫人曰:“伯符临死,尚有遗嘱及诗。未亡人藏之箧笥,用待先生。”仲光曰:“请出见示。”夫人如言。纸长九寸,宽三寸有五,书告华太史曰:大事既去,待国破家亡,万无生理。老前辈如能奔赴行在,敢祈力为表明待死于此地。此时虽讲西学,并未降敌。家人有不欲死者,尚祈量力照拂,如死亦听之。外有先人奏疏、年谱及平生著作,并以奉渎,亦祈量力保全之。敢百拜以请。匆匆不及走别,是为至感。石甫、鸣西二弟,均此不另。绝命诗曰:衮衮诸君胆气粗,竟将血气丧鸿图。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曾蒙殊宠对承明,报国无能负此生。惟有孤魂凝不散,九原夜夜祝中兴。薰莸相杂恨东林,党祸牵连竟陆沉。今日海枯看白石,二年重谤不伤心。仲光读已复哭,泪湿其纸,即珍重还之夫人。夫人曰:“亡夫于先君子之死,自以为非己数言不至此,久欲以身为殉。亦知奔赴行在,行尚可达,顾群小仍在君侧,知事无可为,决计一死,自尽其职。”语时悲不自胜。仲光曰:“诗稿安在?”夫人曰:“已封裹藏之巾箱,顾欲启箱,如发茔兆,手颤不能启钥。”仲光曰:“俟嫂氏悲怀少杀,荟当来取。”嗟夫!生平良友,仅留此戋戋者,宁忍弃之也。悲极,怏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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