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見於子華子,曰:日者嬰得見於公,公惡夫羣臣之有黨也,曰:子將何方以弭之?嬰無以應也。吾子幸教以所不逮,虛心以承。子華子曰:嘻,君之及此言也,齊其殆矣乎。游士之所以不立於君之朝,以黨敗之也。人主甚惡其黨,則左右執事之臣有以藉口矣。夫左右執事之臣,其託寵也深,其植根榦也固,背誕死黨之交,布散離立、聮累羅絡而為之疏,苟非其人也,則小有異焉者,不得以參處乎其中間也。士以潔廉而自好者,夫孰肯舍其昭昭以從人之昏昏,洒焉若將有浼焉?必不容矣。是以左右執事之臣,因其脩而黑之日黨人也。人君曾不是察,隨其所甚惡而甘心焉,於是有流放戮辱之事。夫士之自好者,削斲數椓足以自庇,而一簞之食足以糊口,其孰肯以不貲之軀而投人主之所必怒者耶?嘻,君之及此言也,齊其殆矣乎。小人之始至於齊也,小異者不容而已矣,今則疑似者削跡矣。小人之始至於齊也,媕婀脂韋者未必御也,今則服冕而乘軒者矣。小人之至於齊,為日未數數也,而其變更如此,齊其未艾也。人君曾不是察,而左右執事之臣又原君之所惎惡,因以隳游士之脩,舉齊之朝,將化而為私人矣。日往而月易,築壇級於公宮而君不得知也。嘻,君之及此言也,齊其殆矣乎。
子華子謂晏子曰:夫治有象,大夫亦嘗聞之矣乎?晏子曰:嬰願聞之於吾子矣。子華子曰:治古之時,其君之志也,端以有脩,其臣同德比義而無有異心,朝無幸位,事無失業;其四野之外,未耜從其宜,溝畎以其便,其民願而從法,疏而弗失,上下翦翦,惟其君之聽;熬氣伏息,灾疫不作,四鄰寢兵,而珪玉纁幣以承其權。此非治象而云何?今齊之正言不聞,聰明不開,朝茀而不除,野荒而荐饑,其去治象也遠矣,無等級以寄言者矣。本聞之:下無言謂之喑,上無聞謂之聾;聾喑之朝,上有放志而下多忌諱。齊之謂也。且合升、勺、龠、合以登之斛,廪則成矣。太山之高,非一石之積也;瑯琊之東渤澥稽天,非一水之鍾也。所以治國家天下者,非一士之言也。今齊之執事者,其悖矣乎?墨以為明,狐而為蒼,以一為二,以二為三,公不能禁也。植黨與而護其所同,忌前而排孤,媕婀脂韋者日至於君之前,固寵而恃便,公不能禁也。猶之買馬者然,不論其足力,而以色物毛澤而為儀,則囗無走馬矣。猶之售玉者然,不論其廉貞溫粹而無瑕者,而以大小徑廣為儀,則篋無連城矣。惟士亦然,論士不以其才而以勢地為儀,則伊尹、仲父不立於朝矣。且齊之為國也,表海而負嵎,輪廣隅澳,其塗之所出,四通而八達,游士之所賡也。今齊君之所習而狎者,非鮑國之私人,則崔田之黨也,游士無所植其足矣。游士無所植其足,則憑軾結轍而違之。夫游士之所以去,則治象之所以不存也。本聞之:窮鄉下里,其為叢祠也,不過於巵酒而臠肉。蕪國之社,不難於請福。今齊之蕉萃也甚矣,所欲以為治者不半於古之人,而功則略具矣。夫子之於齊君也,朝夕進見,而猶固惜自愛也,獨不出其警欬而規以振起之。夫子之仁心抑已褊矣。晏子曰:善。微吾子,嬰無所聞之。嬰之於君,犬彘之臣也。吾子之言之也,嬰則有罪矣。
晏子問於子華子曰:聖人尚儉,於《傳》有之乎?子華子曰:有之。夫儉,聖人之寶也,所以御世之具也,三皇、五帝之所留察也。晏子曰:嬰聞之:堯不以土階為陋,而有虞氏怵戒於塗髹。其尚儉之謂歟?子華子曰:何哉,大夫之所謂儉者?夫儉在內,不在外也;儉在我,不在物也。心居中虛,以治五官,精氣動薄,神化回潏,嗇其所以出而謹節其所受,然後神宇泰定而精不搖,其格物也明,其遇事也剛,此之謂儉,而聖人之所寶也,所以御世之具也,三皇五帝之所留察也。何哉,大夫之所謂儉者?夫視入以為出,庾氏之職業也;操贏而制餘,商賈子之所為也;中人之家,計口然後食,閒里之志也。乃若天子者,大宮也,有天下者,大器也,臨萬品,御萬民,窮天之產,罄地之毛,無有不共,無有不備,此則古今常尊之執也。柰何而以閭里之所志、商賈子之所為、庾氏之職業,仰而議夫堯舜之量哉。此腐儒之所守,而汙俗之所以相欺者也。土階、塗髹之說,野人之所稱道,而於《傳》所不傳者也。本聞之:堯居於衢室之宮,垂衣而襞幅,邃如神明之居,輯五瑞以見羣后、帶幅烏而入覲者如衆星之拱北,堯則若固有之也。舜遊於巖廊之上,被袗衣而鼓五絃之琴,畫日月於太常,備十有二章,黼黻玄黃爛如也,出則有鸞和,動則有珮環,步趨中於莖韶之節,舜亦若固有之也。夫堯、舜之備物也如此,而惡有所謂土階三尺茅茨不前者?惡有所謂塗髹以自怵戒者?此腐儒之所守,而汙俗之所以相欺者也,故《記》所不道也。桀、紂之亡天下也,以不仁而不以奢也。戒奢者,有禮存焉;禮之所存,可約則殺,可豐則腆,豈有覽四海之賦、受九畡之經,入而土階以居,欲以。塗髹而不敢也?其不然也必矣。且先王之制也,改玉則改行,旂旒冕操以示登降之品。今汙世人不通於禮也,處尊而偪賤,居大而侵小,夫以至公之尊而圉隸以自奉,難為其下矣。不惟以陋於厥躬也,而又旁無以施其族黨,上不豐其宗祧,曰吾以是為儉也,不亦夷貊之人矣乎?晏子曰:善。微吾子,嬰無所之聞也。終不敢以論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