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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胁迫北行

十六日,粘罕坐帐上,使人掖二帝至阶下,传北国皇帝命曰:

汝父子上负祖宗,下负民物,恣为奢侈,颠倒是非,信任奸佞,以致结怨邻国,天人共弃,不可复君。宜择异姓以代宋后,令元帅府责开封府吏以保明册立。仍令赵桓父子前来燕京,着元帅府差人发遣!

二帝闻诏,相对涕泣无语。粘罕又问:「所择康王,今在何处?」帝曰:「不知。」粘罕曰:「急驰书开封府召康王!」

少刻,帝与太上共入一室,防卫数人,皆丑恶番奴,言语不辨。竟日惟进一食。至夜,宿于竹簟上。时天气严寒,冷风刺骨,防卫人取茅草黍穰作焰火,二帝亦与之,同坐享火至天明。是日,粘罕命左右以青袍易二帝所服,兼以寻常妇人服易二后之服。遇番奴饮食,即呼二帝共之。其中点狡者,犹有怒色。窗外兵甲甚众。

十七日,粘罕使骑吏持书示二帝曰:「元帅令遣汝北赴燕京,南朝皇帝另择异姓,已召康王至军前,同往燕京。」又以保明文书示帝曰:「已立张邦昌为帝,国号大楚。」二帝惟泣下。时郑太后初经丧乱,心腹作楚,痛不可忍,卧于木櫈,几次欲绝。朱后与之抚摩。四人相对涕泣。骑吏怒曰:「元帅令已下,来日发行,诈病欲何为?」少帝曰:「我母心腹痛甚,君不见其面色,安敢诈伪?我失孝道,使父母至此。倘蒙见怜,以杯药或沸汤见赐,他日当图厚报。」吏领之,叱左右以沸汤一杯进。后饮之,痛稍辍,乃泣而言曰:「妾之不幸久矣。国破家亡,虽生何益!」是夕,宿野寺中。

十八日早,骑吏促行,牵四马与二帝后,乘之北行。二后不能乘,吏掖而乘之。郑太后病未愈,伏鞍上。行十余里,路傍有数父老见之,泣下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见太平?」因奉上饭羹二盂,帝后分食之,粗粝不能下咽。骑吏从行者五百余人,衣袍与二帝有一色者,不知父老何由认识?问之,云:「我等久闻车驾将入燕京。今见面色不同,故知之耳。」少帝曰:「我母有心腹痛病,尔寻有汤药一愈否?」对曰:「无,止有炒盐,能除痛腹之疾。」遂煎而饮之。骑吏怒其迟滞,有误期限,催促甚急。

其掌行千户,自言姓幽西名骨禄都,常以言戏朱后,复又无礼。途次,朱后下畦间便溲,骨禄都从后执其手曰:「能从我否?」朱后泣下,战栗不能言。随亦病作,难以乘骑,骨禄都乃掖后同载马上而行。至晚,约三十余里,宿处乃阒寂一室,寒月初上,照见廊庑。骨禄都使人爇火烹食,以啖二帝于他室。二后皆病,不能食。骨禄都乃自煎羊肉粥饲之,曰:「汝二妇休烦恼,我护你到燕京去。」是夕,郑太后病稍间,而朱后惊悸不已,心腹作痛。骨禄都以手抚其胸,祝曰:「病已!病已!」又曰:「尔强之!尔强之!」其无礼如此。天明,言于少帝曰:「为我说尔妻,善视我,我当保汝以相报也。」

十九日,至东明镇,骨禄都与帝后同早膳,村落荒芜,兵燹后百里无人烟。时二后疾少愈,少帝泣下不止,不能食。骨禄都怒曰:「汝在汴京,妃嫔三千余口,皆流徙北去。其中美貌女子,为人取去,亦复不少;何独惜一朱后,不以结识于我,以作前途之托乎?且我本非番人,原是宋人。因以妹奉元帅,故得致身富贵。原籍河州,本姓王,今名幽西骨禄都,乃元帅所改。汝父为官家时,采花石纲之役,虐使天下人民,苦不可言。尔父子今至此,乃天报耳,尚何悲哉?」二帝闻之默然,不复敢言,惟吁嗟而已。

二十日,至封丘。早间至山坡,各人饮食,马囓草水,共于一处。时雨初霁,泥滑难行,二帝后皆在泥中蹲伏。连日风霜饥渴,面色黧黑,目睛皆暗。傍有水窟,太上误堕其中,衣服沾湿,骨禄都拯而出之。马惊跳跃,又伤郑后之足。朱后手绞太上衣,去其水,扶上马以行。是夕,宿驿馆。

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行抵黄河岸,忽见一舟自北而来,上立皂旗,中有紫衣人谓骨禄都曰:「北国皇帝传命,着四月十五日至燕京,今已三月尽,宜速行,毋违限期!」骨禄都频目朱后,且哂之。紫衣人知其情状,拔剑执而喝之曰:「汝本河州一鼠贼,我抬举用汝至此,安敢与妇人私通,以致缓行程,获罪不小!」遂立斩之,投尸于河。顾复问妇人何人,少帝曰:「此我妻朱氏。骨禄都屡行侵暴,哀苦无告。今得将军诛之,深雪我耻。」紫衣人曰:「汝识我乎?我乃元帅之弟泽利也。」帝感谢而去,后亦拜之。暮抵河北岸垣县之西安镇驻宿。是时泽利所领兵千余,新旧共二千人剳寨。泽利命置酒与二后同帝共饮之。二后不肯就席,泽利曰:「汝病不能饮,可持二杯饮汝二帝。」乃遣二后入室饮帝及太上。

二十四日,入卫城,同坐饮食。泽利已醉,命朱后唱歌劝酒。后辞以不能饮,泽利怒曰:「汝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之中,安敢如是不遵!」遂执鞭欲击朱后,傍有某知县劝止之。泽利又起拽后衣与并坐同饮,后怒,欲以手格之,力不能及,反为泽利所击及面,赖知县复为劝止之。朱后是夜被其淫辱难堪,且泣而厉声曰:「愿速杀我,死而无恨!」回身欲投墙下碰死,左右急止之。知县曰:「将军须从缓,不可如此辱他。北国皇帝要他四人活的进见,公事匪轻。」酒罢,各各散去。是日,四人无晚食,泽利使人监视愈紧,执缚愈凶,骂詈百端,凌辱不堪;惟待朱后稍宽,正泽利处心之不良也。

二十五六两日,至徐村。自信县到徐村二百余里,并无人烟。泽利叱令骑卒,先将文字飞报。先是真定府留一半护卫,是日申时,遇北来军马五百余人。其首领来见,泽利下马作礼,语言莫辨,仅闻其一句可晓:「巳遣四太予下江南建康也。」

二十七日,至白水镇,朱后又欲投河,郑后掖止之,泽利怒曰。「可缚之!」与郑后连索练系缚,夹于马队中而行。正趱路间,忽望见前有一堡,极其高大,旗帜挺竖,上书「周定」二字。良久,寨门开处,有士兵五百余,前来冲击,泽利挥兵合战,流矢正中太上旁首一番人之胸,太上甚惶惧。其兵乃河北乡民,聚集强壮,保护闾里者。由辰至申,乡民败走,驻军大林中。泽利呼掳获者,指帝后而告之曰:「这四人是你南朝帝后,如今放你回去,报告诸乡村,即日早早归降,以免生灵涂炭。」遂叱令二帝二后自称我是南朝官家,今往燕京朝见大金皇帝。乡民不觉泪下,谓二帝曰:「我这一乡周定,聚集二千余人,北连真空,南接怀卫,约计有三十余处,日日引兵南望,要想见大宋官家,同去破杀番人。今官家被他掳去,我辈各处乡兵,不久当自散也。又闻康王在南边做官家,不知如何?」泽利曰:「康王亦被捉了,后面就来。」语毕,挥使乡兵散去。是晚,帝后皆野宿于地,并无铺垫,上无遮盖。夜半微雨,衣久垢腻不堪,又加沾濡,秽臭难堪。后雨大作,拖泥行数里,及寺,驻军于中,方得小憩,但遍体泥水,莫可如何。

二十八九两日,并在荒野中行,不计里数。诸番人在马上食干粮肉脯,亦有所掳食物,取火煨啖。帝后亦稍得分余食,勉以充饥。

三十日,泽利解衣数件,泥皆遍身,叱令朱后洗澣,后不能举动,郑后共同洗之。帝及太上亦于水边自洗身上泥污衣服。是日,天气晴明,眺望山青水绿,石涧流水,清澈可爱。方驻军少歇,忽见北来一人,手执文字,至泽利前曰:「速行为是。」泽利遂催趱起行。其传命者,鞭马向南而去。

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催促急行,亦不住歇,祇于马上取轻粮充饥。至晚行百余里,宿一古寺中。

初二日,军马至寺门外,泽利立正门上遥。见一簇人马自南来,约计五百余人,中间拥十余人,皆是皇族。内有柔福公主等,皆着青袍,与帝后相见,对视而哭,左右促行,不及一语而过。移时又有一队前来,军马三百余,亦有皇族二十余人在内,行急如前。少顷,复有军马至寺前,谓泽利曰:「此中有康王在内,先往京也。」言讫驰去。如是累累不绝,凡过军马七八队,皆有被俘皇族在其中。两帝后悲泣无语。至日中始催行。日晚,探骑报云:「有乡兵千余,在前寺屯驻。」泽利叱左右分兵一半,前往抵敌;又遣一半,拥卫前行。至夜半,回报杀退乡兵,得粮食而退。

初三日,过一坡,见傍有死尸堆积,秽臭不可近。狼兽方在囓嚼尸肉,见人惊窜。乌鸦羣噪,方广百丈。竟日行陂野中,时天气渐煗,行至路,口燥无水可饮。帝渴甚,终不可得滑滴也。

自四月初三日至五月半,其间所历,皆旷野荒郊,又且拘执更急,虽便溺亦必持刀随后。俟后亦不记期日。是日忧饥渴甚,亦不能复忆日月,但云或日而已,阅者约略记其次第可耳。

或日,见一乡村,人家约数十户,迎谓泽利曰:「北国皇帝因我们投降,封此地为归顺县,差命王六郎为知县。」俄有一褐衣人前拜泽利,奉上酒食,泽利受之。其次军伍,各有所饷。二帝及后,亦有饮食,较前俱极丰腴。

或日,至一县不知名,亦有官出迎,如前具酒食见泽利毕,次见帝后曰:「小番娶得肃王女为妻,要见二后。」乃引一女子拜于前,已变夷人服矣,视帝后而泣曰:「吾肃王小女珍珍也。呼郑后为婆婆,朱后为姆姆。我前日被兵马拥至于此,首领万户与知县是弟兄,将奴与他成亲纔六日,前日至此县中。诸王女只十七人,皆被番人分去,为妻为婢,东西分散矣。」拜讫,知县仍引去。是夕,宿一豪家,其主待泽利甚恭,中夜置酒,命妾三人劝酒于庭;又令兵卒数辈缚帝后于庭下,便溺亦不自由。视劝酒妇人皆绝姿。良久酒罢,泽利去宿别馆。闻诸女相谓曰:「我与汝皆皇孙女,当前伯伯做官家时,好事都不知;公公做官家时,还快活。今落他家做奴婢,何日出头?」互相流泪。俄而被人呼去。

或日,至一州,忘其名,城郭高峻,人烟稠密。泽利安宿驿馆,知州来见,并各官皆见。市中亦有番人做买卖。俄有本州岛百姓来至驿傍,方悉帝后被执蒙尘,往往有流涕者。或低声曰:「东京官家张邦昌,原是金国所立,纔做不久,仍是康王接位。大金官家怒发,已差命四太子倾人马去征讨。」二帝隔窗闻知,始得康王确信。前日所云在队中,乃番人狡妄之语。

或日,到一县极荒残,祇有破屋七八间,城廓倒塌。路旁见有一女,约年二十许,垂泪而告曰:「我乃南朝皇帝孙女,因病不能行,大军弃我于此,不能存活。」乃拜太后曰:「带取奴家去。」后不敢留。左右报泽利,急趋视之,微笑曰:「真美女也!」遂命左右搀扶上马。是夜,宿于野寨,泽利乘醉,极力淫污。女实当不起淫秽,求免之声,不忍闻也。帝后亦置不敢问。次日遇酒食,必分及此女,谓朱后曰:「你不及他多多矣。」

或日,过一城,不知是何州县,止有番兵二千余人,并无居民。其首领见泽利再拜,以怀中文字呈上,泽利呼左右,全易帝后衣服冠帻裳服,皆如罪囚状,坐小室中。又有一人持文字示帝曰:「依我作表达燕京,两三日就到矣。」其文引孙皓刘禅及晋愍石少帝故事,尊称金主为汤武唐太宗,先灭契丹,又灭南宋功德巍峨,并请罪免赐死之意。持文字者呼左右取纸笔,促帝草之,其略云:

亡国囚俘赵某,并男某,及归妾郑氏朱氏,稽首再拜大金辅图佐运应道法古至德皇帝陛下:重念某乘祖宗基业,立民为国,不能上顺天命,下抚万民;听谗臣之言,结怨外国;徇贼臣之求,积衅华夏。今一家被掳,百口分飞;父子二妻,听命机下。伏惟陛下德过尧舜,威胜汤武,既已灭宋,当立异姓。而微贱之躯,尚祈哀宥!幸有赦文,若延残喘。

文成,多有删改。末有云:「愍怀幽厉,未有如今日之惭;汤武文高,曷敌此时之举!」是日作表毕,又行二十余里,及夜深月明乃止。

或日,至一官府,牌曰「收复新门」。旁列兵刃二十余人,甲士六七十人,传呼二帝进见。二帝入门,须臾,见堂上金紫人衣朝服,侍卫甚众,引二帝北面再拜。有人传语曰:「将他去见海滨侯毕,来日入城,再见郎主。」言讫引去。复入一门,见一胡服番人,首无巾帻,立庭砌傍,若有所俟者。左右指谓帝曰:

「此契丹主耶律延禧是也。与汝罪状相同,在此未了公事。」言讫,复引帝坐一小室。少刻,延禧亦入小室中,已有巾帻,揖于二帝曰:「我契丹与大宋南北二百余年,未尝绝和好。一旦遭于奸臣所误,彼此俱受难于此,如之奈何?」又曰:「公父子如后日见北国皇帝,设有赦宥之理,亦未可料。我在此三年,尚未了绝。」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我祖遗传尚有百穴珠一粒,大如鸡卵,上有百穴,每遇月圆之夜,向月照之,一穴即生一穴珠,自然落下,以绛囊盛之,每月得珠百粒。又有一件通木香一段,其长尺许,以沸汤沃之,取其汁洗衣服,或洒木石屋宇,以及花草之类,香气可经年不散;又可治疗百病,服之立愈;又焚之能降天真。当时我国为大金所灭,失去二物,不知已在何所。今大金皇帝拘执延禧,立要二物,缘此三载未能释放回国。我妻子眷属,尽皆离散;有为此间官员贵人之奴仆,有为富贵家作妻妾者,萍梗飘零,言之可伤!」帝问:「此间为何地?」曰:「此处是平州界,去燕京尚有七百余里,公其勉之!」良久,引延禧出,次立檐下。有数甲士拥一番囚至云:「是车咽面单于被俘到此。」其人大骂,语言不可辨。主者命以刀断其舌,牵出斩之。车咽面之妻甚美,将拜为夫请命,主者怒,亦命斩之。并小儿三四人,并用木棍击杀。

复引二帝出门,见二后尚立墙下,掩面而哭。同行至通衢,叱令上马,鞭之疾驰。复出一门,向北而行。路傍花木甚多。有急走二十余人,往来不停,云是郎主召四太子下江南,盖番人不知二帝为江南天子也。时有三南人为卒者,相谓曰:「五月初一日,康王在南边即位了。今日已经十日,四太子去后,不识如何?」余语低不可辨。少刻,左右催行,至晚约行五十余里。其时近暑,帝后衣服垢腻,遍生虮虱,污发结月?直如囚徒,已无复有贵人气象矣。趱行三日,不见泽利,亦不知其何在;军中左右,时时诡传其言语,亦不甚能辨。

行及数日,有人呼帝出,谓曰:「今四太子大军至,汝当见。」路傍一寺,四太子拥胡床坐台上,引帝后拜于台下。四太子曰:「汝父子无道昏愦,致有今日之苦。若当初崇信我家言,誓海上之盟,共灭契丹,分其地土,一旦何至今日如此?奈汝不明天命,皮与契丹连和,坐对成败,彼胜则助彼破我。不料我已胜矣,犹不从求于我,此汝之愚一也。暨我兵既破汝国,我皇上悯念生灵,与汝讲和,以河为界。汝又不服,劳我师旅远征,此汝之愚二也。汝祖宗基业,不能守成,内则奢侈,外则结怨,兹一旦绝灭社稷,尚不求死,偷生人世,汝之愚三也。」帝俯首伏地,汗流肩背,不能辨答一语。极呼左右取笔砚伺候,叱令少帝作书,招刘光世韩世忠刘锜等速速回兵。复又言曰:「今日夏至节令,赐汝一杯酒吃。」叱令左右斟饮四人毕,又曰:「你等往朝,皇上无杀汝之罪,无庸战栗,免不失侯王也。」言讫,遂上马而去。但闻鼙鼓之声,震动天地,冲晌凌霄。二帝不禁神魂俱堕落矣,犹如一木偶耳。

二后自出汴京以来,虽马载而行,但足上生茧,不能行步,肌肉消瘦,与二帝俱不类人形。又时时被监押者诟詈鞭扑,欲死无由。又将四人衣袂互相结缚,无晓昼夜。二后与番奴连衽合手,并坐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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