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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是儒家事也。唐宋名家多以释老语入之,后世遂以为儒家语不宜入诗,而儒者遂有谓诗可不作者矣。三代圣王无不用乐,《诗》则儒之乐也。世人以儒家语入诗则难工,此儒未通于乐也。用儒之意,而以开元声韵唱之,何不可乎?唐人惟退之不羼杂释老语,何尝不是好诗。宋朱子诗不恶,惜少唐音。求其义正而词工,不得不数放翁。

乐天《访陶公旧宅》云: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是谓夷齐无子也。然《广韵》谓夷、齐之后以竹为氏,后汉有下邳相竹曾。是夷齐固有子,不知首阳槁卧时曾在侧否?哀哉不可言也。

以乐天之平易,似乎无复嗔意矣,而尚有“不分气从歌里发,无明心向酒中生”之句。然则其学禅悦者,正其发愤无聊而出此耳。以袁子才之谐俗,而《咏剑》云:“耳热悲歌处,平生最忆君。横磨十万口,交付与朱云。”岂非奇男子哉!乐天《朱陈村诗》有“寿考见元孙”语。吾乡风俗言交盟亲不利,交盟者正如朱陈之交易为婚姻也。得乐天此语,俗说败矣。

“落花一片天上来,随人直渡西江水”此一片花比人;“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更愁人”,此一片止是一办耳。嗟乎!乾坤缺陷,自古而然,而少陵并此一花办而靳之,此非尧舜之心乎!

月受日光处明,不受日光处缺,人知之矣。然何以上弦之月精神,而下弦之月缺处便有晦气,殊不可解。予有句云:“明月下弦时,不及初三夜。”

《说文》:“霸,月始生魄。”然也。马融注《古文尚书》:“魄,绌也。魄即霸字。”以月光言,不以月质言也。而古传异说以死霸为朔,生霸为望,遂有月二日以往明生魄死之说。明生何可以死言乎?不通之至。予闻修炼家吸日月光气,取东日,忌西日;取望前月,忌望后月。岂非望后之月魄既死而恶之乎?浅言之,死魄即死光,生魄即生光,望后月可称死魄,新月万不可以死魄言矣。东坡诗:“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分明是新月。唐诗“桂魄初生”,以诗理论,亦是新月。无谓唐宋人不知此义也。

竹谓杜律三、五、七句末字无复上、去、入者,予无以难也。然诗始六义,竹所云何义也?律诗不古,亦求其可诵耳。如竹言,果有益于诗否?果有益于少陵否?使竹之说信,则予之疑杜也滋甚。凡三、五、七遇佳句佳字而弟七字不合式,必破坏改易之。其诗不如其意可知矣,吾复何取!

陈后山《妾薄命》自注“为曾南丰作”,有云:“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有云:“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此诗沈痛不失古法,宋代五言古之极也。然南丰考终未尝遭戮辱,后山措语太过矣!

观《白头吟》则知蚤寡夜奔,其说皆诬。“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有自负贞洁之意。“凄凄复凄凄,嫁聚不须啼”,分明一嫁一娶,岂有夜奔之说?《相如传》或云相如自作,非也。太史公好奇,网罗当时小说为之耳。我意相如窃妻,亦如世传唐伯虎事,竟不足信。明人小说乃载文君前夫姓名,真大妄也。

苏李五言,是寻常游子诗耳,目为孤臣降将不得。“胡天八月即飞雪”,十二月之严霜,尚足说乎?不但“俯观江汉”之非其所矣。

半山未得志时,为《兼并》之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此共产之说也。海瑞谓今之天下,惟有夺富民田与贫民。海与半山其清苦同,其不近人情同,其主张治法又同,则二人不可得而异矣。李后主时李平请复井田,豪民有贫户田者,勒令还之。《靖康要录》臣僚劾知杭州毛友有云:“理断词讼,自执偏见,富者与贫者讼,则贫者得理。”命官与百姓辨,则百姓得理。元不问是非曲直也。然则刚峰之治,古有行之者矣。

《石鼎联句》即作得极工,不过咏物诗耳。与兴、观、群、怨之旨无涉。故道士曰:“此皆不足与语,此甯为文耶?”此语无论出道士,出退之,要之不凡矣。韩集联句,皆此类耳。彼亦自知不可以为文也。

近得七字云:“千秋容易一时难。”偶阅陶诗云:“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予句可与陶诗作笺。

太白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春草池塘”心法也,一生得力在此。少陵云:“平生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矜张太过,一生受病在此。

少陵《听杨氏歌》云:“勿云听者疲,愚智心尽死。古来杰出士,岂特一知己。吾闻昔秦青,倾侧天下耳。”少陵非也。场下人有何知识,何遽引为知己。即以少陵论附和者多矣,然而真知甘苦者复有几人?要亦下喝采之徒耳!

山谷诗:“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我欲扁舟归去,故人云是丹青。”予常笑山谷无此故人,定应钻入故纸。今日见《渔洋诗话》谓此诗为禅髓。禅有髓,吾不知,正恐是猴子溺耳!

宋南渡后,高宗最重苏黄文字,求其子孙官之。徐俯(师川)亦以山谷之甥,驯至通显。其诗江西派也。贵后或以书贺之,稍及山谷渊源,师川答曰:“涪翁之妙天下,君其问诸水滨。”案涪翁诗固宜有此诮,而师川则无良矣。

“瞻彼淇澳,べ竹猗猗”。“べ”即绿字,而考古者以为王刍,非也。诗用“瞻”字,皆远而望之之辞。如“瞻仰昊天”、“瞻言百里”之类,远视安能见小草乎?《离骚》“ペべ蔟以盈室”,三物皆恶草,以比谗佞。诗人以美武公,不当相反如此。且以草与竹并称,从来诗中所未有。固知考古者全未学诗。

考古者谓令、苓、零,皆当入“真”,不入“青”。案:“焰烂震电,不甯不令”,与崩、陵、惩韵,是“令”入“蒸”矣。“驾彼四牡,四牡项领”,与骋韵,是“领”入“敬”矣。“题彼脊令”,与鸣、征韵,是“令”入“庚”矣。逸诗“周道挺挺,我心扃扃,讲事不令,集人来定”,又入“敬”矣。脊令是弟一句,讲事是弟三句,犹可云本不入韵,若令、崩、领、骋为韵,考古者如之何!

郭功甫奇东坡诗:“君恩浩荡似阳春,海外移来住海滨。莫向沙头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此诗为宋七绝第一。功甫一生学太白,此诗犹恐太白不办。功甫以奏神宗天下事当听王安石处分,转以此为安石所厄,此过可原。以当时贤人为安石所愚不止一人,未可便以功甫为逢时求进也。至其与李端叔为仇,见王明清《挥麈后录》,则不可赎矣。

东坡是贪多之李太白,放翁是爱好之杜少陵。

东坡《广陵赠刘莘老》诗后云:“士方在田里,自比渭与莘。出试乃大谬,刍狗难重陈。岁晚多霜露,归耕当及辰。”此只是叹吾曹学不逢时耳,或乃谓诮荆公,则嚼蜡矣。不知诗者难与言也。《乌台诗案》载此诗云:“轼意讥执政大臣”,只是罗织之耳。又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谓“《乌台诗案》南渡时为张全真所得,后张德远为全真志墓,诸子以半遗德远为润笔,其半犹在全真家。予尝借观,皆坡亲笔”。据此,则予说误矣。然窃恐是李定辈勒坡书之,坡以为不足校故尔。

曾见报纸登《汤婆子》排律,极有意趣,录之:“廾载孤衾惯,惟君卧起同。人情期岁暮,老去愧冬烘。燕玉勋堪并,骊山脉暗通。遮来须锦被,倚处谢熏笼。夜气原长在,冰心险欲融。抱来圆似月,称我曲如弓。郑重无翻覆,温存彻始终。寒盟非素愿,亲炙有殊功。水德何尝冷,阳和恃内充。踞炉嫌不韵,伸脚自称雄。至要须缄口,相怜为热中。青奴司令别,避面马牛风。”

(以上载《名山八集》《羞语》)

吾常钮牧屯阝《赠随园》云:“一语惯伸寒士气,五云常护老人星。”孙渊如亦云:“惟有先生与开府,(谓毕秋帆)许教人吐气如虹。”随园待常州人不薄,而常州人颇不服之,得毋负人乎?大凡古来君子,独善者多,兼善者少,区区一罢官守令,而能吐寒士如虹之气,此非有兼善天下之量者乎?世安得有此人。

又高东井《赠随园》诗云:“怜才谁似先生切,替拭襟前积泪痕。”读此诗便觉浙人之以骂随园为业者,无复人心矣!蒋心余答随园书有云:“使公为宰相,则三百六十官皆得其能者而用之,天下甯有弃物。”夫吐钮孙之气,拭东井之泪,周公吐哺握发无不及也。以此待士,士必以死报,则其为相又何难,心余之说,信矣。心余答随园二书不载于文集,而见于方浚师《蕉轩杂录》。盖蒋氏子孙以随园身后不理人口,惟恐此文许随园过当,为世所轻。抑知论定古人,谈何容易,区区章实斋辈,能为定论乎?“山阴王梅卿,女子能诗,精音律,自伊父被议殁后,茕茕无依。予虑名门之女竟至流落,故认为继女,而教陈竹士秀才聘室合卺,后子固、叔姬双双归甯。梅卿献诗,情词悱恻,并云俟乾尔百年之后,持三年服。”(《诗话》)以此事观之,先生岂无礼无义人乎?不知章实斋生平此种仗义事曾做得否?

“汪缙乙酉秋闱遣才不录,遽登舟归。予闻之,急往见学使彭芸楣曰:‘诗人汪大绅,公不许其入场何也?’彭乃手书其名,补付提调,遣人追之。时己八月初七日矣,傍晚汪到见谢,诗云‘业已湛卢归越国,忽蒙追骑唤王孙’。”(节《诗话》)为一遗才,趋见学使,真使受者感激涕零,章实斋辈能之乎?

周栋园云:“世传李贺诗为其中表投溷中,故传世极少。予窃意不然,天地间尤物且不多得,况佳句乎。使贺集不遭厄,必不能如今传本之精善。疑贺手自诠择者耳。”梁园“尤物不多”之说,真意人也。昌黎乃犹恨李杜诗流落人间止泰山毫芒,近乎卖菜求益之见矣。

东坡是不爱好之李太白,放翁是爱好之杜少陵。

昔尝于丝氏妹处见相思鸟各笼异室,则相呼不己,并栖则无声矣。予劝妹毋徒悦其声而苦之。偶见严冬友咏是鸟云:“同眠复同食,何处号相思。”冬友似尚未知此鸟得名之故。

宋王庭(民瞻)《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二律,第一首云:“囊封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牍,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坠南州瘴海间。不待他年公议出,汉廷行召贾生还。”尝谓宋人以诗得祸者皆恶诗也,即东坡犹然。独此首字字圆满,音节高亮,宋代不多几首如此好诗,即以贾祸,亦自值得。民瞻《卢溪集》予未见,仅于《宋诗钞》遇之,七言古不蔓不枝,首首可诵,尤难得也。民瞻《次韵任子严(并引)》:“余窜夜郎日,惠门僧祖麟徒步万里访生死。东归过其寺,见壁间题诗,乃故人任子严见怀,嘉麟之义而嘘拂之也。”(节,诗不录。)世知卓契顺徒步访东坡于惠州,不知简师访退之于渺吐,(见皇甫文)又不知祖麟访民瞻于夜郎。于乎唐之名僧多矣,吾必以简师为第一,而大颠不与焉。宋之名僧多矣,吾必以卓契顺、祖麟为双杰,而与茂叔、朱子游者不与焉。何也?是三僧皆有是非之心,能好人,能恶人,而后出此,非彼教所有也。三僧中简师尤奇,不以退之谤佛为嫌,尤得圣人之无我。

《邵氏闻见后录》疑《碧云》实出梅圣俞,而引圣俞闻范公赴诗为说。其诗首云“一出屡更郡,人皆望酒壶”。此是极言文正之潇洒,非讥范公也。末云“虽然门馆隔,泣与众人俱”。可为感恩之至矣,岂有以泣为骂者乎?诗态寒俭,是圣俞本色,不足怪也。

(以上载《名山八集丙子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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