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美玉千磨,真金百炼,英雄往往遭贫贱。凌云豪气不能伸,泼天大志无由见。拭泪花憎,舒眉柳厌,逢人难得春风面。哀哀城上,白头鸟飞,飞巷口鸟衣燕。
——右调《踏莎行》
话说贵州贵阳府,有一个公子,姓柳名春荫,年方一十六岁。父亲是当国大臣,忽一日,为奸臣所诬,有旨全家抄斩,家业藉没入官。报到贵州,贵州抚按火速差兵围宅擒斩。这一日,柳春荫正在城外馆中读书,有人报知此信,他吓得魂胆俱无,不敢少停,忙将馆童一件旧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万山逃命,又不认得路径,只捡荒僻小路奔走。走到天晚,正无安身之处,忽撞见一个祖上用的相老家人,叫做刘恩,一向在外。陡然见了,着惊道:“大相公为何这等模样,独自到此?”柳春荫认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来。刘恩再三细问,方知是朝廷抄斩缘故。因说道:“既是这等,哭不得了!为今之计,须受逃得性命方好。”遂领春荫到家中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处耳目多,住不得,须逃出境外,方有生机。”遂收拾些盘缠,次日,领着柳春荫,躲躲藏藏,直走了两个多月,方到湖广地面。主仆二人见无人知觉,方才放心。喜得柳春荫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缀在上,除下来兑换与人,尚足充盘缠之用。
在湖广住了数日,柳春荫因与刘恩商量道:“柳氏一脉,想还未该绝灭,我幸亏你扶持出了虎穴,须择一个好地方,发愤读书,指望异日成名,与父母报仇,方不负男儿志气。”刘恩道:“大相公青年颖悟,心坚志牢,何患不成!但要另择一读书之处,未为不是。”柳春荫道:“我闻得浙中称人文渊薮,又兼西湖名胜,秀甲天下,若得读书其中,必有妙处,但路远恐未易到。”刘恩道:“任他远,料不在天上!”主意定了,遂搭了一只船,竟往浙中而来。又走了月余,方到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个幽僻寓处住下。终日读书,甚是快活,只可恨资斧不断,渐渐有衣食之忧,未免要搅乱心曲。一夜,月明如水,春荫闭门苦读,读到得意忘情之时,不觉高吟朗诵。忽想到柴米欠缺,只身天涯,无个至亲好友,又不禁咨嗟发叹。忽想到父母遭刑,宗祀莫继,又不禁放声大哭。哭而又读,读而又想,想读无休。早惊动一位高贤,你道这位高贤是谁?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商尚书。这商尚书是绍兴有名望的人,因起官进京,打从湖上过,为爱湖上风景,就流连了半月。这夜见月明如昼,两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爱,因住船断桥,带了两个家人,沿着长堤一带步月赏玩。忽步到柳春荫门前,听见里面书声朗朗,便立住脚细听。听他读了一回,又放声痛哭,哭了又读,读了又哭。商尚书听了半晌,心下惊讶道:“我听此人如此哭,如此读,其人绝非寻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轻轻敲开门,问是何人读书?我要见他一面。”家人领命,忙将门敲响。刘恩听见,连忙来开,看见是两个齐整家人,因问道:“你们有甚事?”家人道:“我们是绍兴商尚书老爷,偶步月到此,听见你们相公读书,有兴欲请出来会一会!”
刘恩听了,忙进去与春荫说知,春荫暗想:“此时步月,必是高人,便见一见也无妨。”因走出来,看见一个长髯老者,立于月明之下。老者见春荫青年俊秀,因举手道:“兄年正青,怎肯这等用功?”柳春荫躬身道:“晚黍卧子,资质愚鲁,不能默会潜通,以致口占哔有声,惊动高贤,殊觉可愧!”商尚书道:“读书是青年之常,但兄读得一似悲切,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带忧,有怀莫吐者,故我学生疑而动问。不知兄何处人,姓甚名谁,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为兄稍宽万一。”柳春荫见商尚书语语道着他的心事,不觉掉下泪道:“老先生在上,别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晚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下不可以告友,知我此难者,其惟天地乎!”商尚书见柳春荫话中有话,因携他手道:“此处不便讲话,可到小舟一谈。”柳春荫吩咐刘恩看门,就随商尚书到船上来。见许多家人并立,船中锦屏玉案,银烛辉煌,摆设得甚是富丽。柳春荫敝衣颓冠,与商尚书酬叙其中,绝无羞涩之态。商尚书看在眼里,又见他眉清目秀,知是个贵介落难之人,心甚怜爱。因吩咐取酒与他对饮,柳春荫也不推辞,举杯饮了数杯。商尚书道:“我学生姓商,待罪卿贰,虽不敢以贤豪自命,然亦非不堪与语之人!兄有何隐衷,何不并姓名、家世为我言之?”柳春荫道:“若姓名家世可言,则晚生之冤苦不为冤苦矣!在他人见问,则可假名托姓,权辞以对,而老先生殷殷垂爱,汲汲见怜,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再以世俗之伪言以进,是自外于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则晚生不告之告,犹告也!”商尚书听了,叹道:“闻兄之言,使我心恻!家世、姓名既不肯言,且请问尊公、尊堂无恙否?故园松菊犹存否?”
柳春荫见问,不觉双泪交流,放声痛哭道:“苍天,苍天!两先人若不遭变,故乡若得可归,则晚生何冤、何苦?今晚生无父无母,累累如丧家之狗!有冤有仇,茕茕为无告之人!老先生纵有万物之功,亦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复庇于椿庭萱室之下矣!”说罢,涕流满面,声凄气咽。商尚书看了,再三劝解道:“古来英雄多遭坎坷,须坚忍以胜之!兄今青年,前程正远,就有冤仇,当图后报,须宽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伤生,二恐短气,三恐为奸人所窥,又开是非之门!”柳春荫听了,因拭泪谢道:“老先生金石药言,敢不铭佩!”商尚书道:“兄既两亲遭变,又无家可归,今只身于此,将欲何为?”柳春荫低头无语,固见案头笔砚,遂展开笺纸,题诗一首,送与商尚书。商尚书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苦心如咽石,哑口似茹荼。不敢通名姓,但愿乞为奴。
商尚书看了两遍,因说道:“兄虽遭难,然写作俱佳,异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只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轻奇!”春荫道:“晚生天涯一身,无亲无友,就使异日功名可得,试问眼前衣食却从何来?晚生安得不自轻乎?”商尚书闻言,沉吟半晌道:“我学生到有一处,不识兄肯从否?”柳春荫道:“老先生有何处法?万望见教!”商尚书道:“你既无父母,我学生年已六十余,你莫若结义我学生为父,则是无父母而有父母矣。”无姓名而有姓名矣,无家乡而有家乡矣!此虽非真,然亦舍经行权之道,不识只肯为之否?”柳春荫听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为假?但有一言,须先禀明。”商尚书道:“何言?”柳春荫道:“倘不肖异日成名,皇家有赦罪之恩,则报仇削恨,终当复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鉴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为负心也!”商尚书道:“我已有四子,非忧乏嗣。今此之举,为兄起见耳!异日归宗,情理允合,有何不可!”柳春荫道:“既如此,请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书遂立在上面,受春荫拜了八拜。拜毕,商尚书问道:“你今年几何?”柳春荫道:“儿今年一十七岁。”商尚书道:“我有四子,论起年来,两为汝兄,两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来,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荟,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荫何如?”柳春荫听了,厌名与旧名相同,便欢喜道:“春荫最好!”自此,柳春荫改为商春荫了。商尚书道:“你既拜我为父,可将寓中书籍移到这船中来。”春荫道:“请问大人,此来何事?”商尚书道:“我是奉召进京。”商春荫道:“今孩儿还是随大人进京,还是寄居于此?”商尚书道:“你随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难,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读书。过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时再接你进京未为迟也!”商春荫道:“大人识见深远,可谓善于保全,孩儿且回家读书,尤为美事。但念孩儿萍梗之身,为世所弃,倘回家两兄两弟视孩儿孤寒,不肯相容,奈何?”商尚书道:“我虽进京,有汝母在堂,他为人慈善,我写信嘱咐,他自能为你作主,我四子料不敢轻薄于你。况他四人,我已请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写字与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虽是举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从,便从他也好,如不可从,便另请明师也可,不必拘定。”春荫应诺,就起身回寓,与刘恩说知此事,刘恩欢喜,忙将行李、书籍收拾到船上来。
次日,商尚书又讨商春荫的文章看,见他才情敏捷,不胜欢喜。在湖上与他共住了四五日,因进京钦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恳恳切切写了两封书,一封与夫人,一封与曹先生,都是叫他看管春荫之事。又吩咐一个老家人道:“你可拿这两封信,送三相公回去,他虽是我认义之子,但他才学甚高,后来功名不小。我托你在家用心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说话,你就禀知夫人或与先生,要他拘管。”老家人领命,同春荫拜辞尚书,回绍兴家里去。尚书方才发牌进京,不题。
且说春荫同老家人来到商府,老家人将尚书二信送与夫人并曹先生看了,夫人就叫四个儿子请春荫进内厅相见。春荫先拜了母亲,又与二兄二弟同列对拜。拜毕,夫人吩咐家人收拾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又取出许多衣服叫他更换。春荫只捡了几件素淡布衣,华丽色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馆中拜见曹先生,曹先生见他气清骨秀,又见尚书信中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个兄弟见父亲信中吩咐不许期负他,因心下暗想道:“他是流来之子,得与我们认做兄弟,孰轻孰重,论起情理,他该奉承我们,怎么先戒我们欺负他?终不成反让他来欺负我们!我们今看他如何,倘有不逊之处,便须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怀妒忌之心,不题。
且说春荫自到商家之后,以为栖身得地,又见有人服侍,遂打发刘恩回贵州去打探家中消息,自己在商府安心读书。曹先生初意料:“他必要拜我为师。”不期过了许多时,商春荫只是自读,并不提起。曹先生想道:“他年纪尚幼,只道书就是这等读,不知讲解、做文尚有许多难处。待我明日定一文会之期,叫他来学做,他若做不来,就好叫他拜我为师了。”到了次日,因对商春茂兄弟四人说道:“读书不可怠惰,做文要订日期,我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较优劣。”商春茂道:“谨奉老师严命。”到了初二日,大家都到大厅上来做文章。原来商府的书馆甚大,商尚书请了三个饱学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门子姓,愿读书的,都任他来读。这曹先生却是另请了教他四个儿子的。这日,曹先生到了厅上,因说道:“今日是大会之期,凡在馆中者,虽非我教,亦该传与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来同做。”春茂忙叫书童去传,就有数十人愿来同做。曹先生道:“你三弟新来,亦当通他知道。”春茂又叫书童去说,春荫便也走来。大家分位而坐,曹先生出了两个题目,众子姓名各拈毫构思。曹先生只认商春荫未必会做,时时偷眼看他。谁知他题目到手,略想一想,便提起笔,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就是他。曹先生展开一看,真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心下暗惊道:“原来此子是个异才,怪道商老先生这等殷勤相托!我必须收他做个门生方妙。”又候了多时,众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曹先生一五看完,都是庸庸腐腐,只得勉强批些勉励之语。独唤商春荫到面前说道:“你资性尽高,才情尽妙,但学力有不到处,尚欠指点,你须细细讲究,异日自成大器。切不可任自家才性,而不虚心求益。”商春荫道:“是。”遂走下来。曹先生又与众子弟论论文字,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