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芳既入阁后,以许进为吏部尚书,刘宇为兵部尚书,皆河南人。宇素暴横,先任左都御史,恃与瑾厚,责打御史。又与保国公家人朱瀛交通刘瑾,无日不来兵部说话。郎中杨廷仪每伺瀛出,必邀入司署,留坐款语。四司官不附宇者,必令瀛言于瑾,传旨外补。廷仪独谄宇,尽妾妇之态,宇大悦。廷仪能文,凡有奏章,皆其属草。后焦芳致仕,即以宇代之。又有布政曹元与刘瑾亲旧,骤升至兵部尚书,后又代宇入阁。皆其党也。
给事中安奎、御史张彧因查盘钱粮还,瑾索赂不足,以为参官不当,辄发怒,用一百五十斤枷,枷于东西公生门。时暑雨昼夜不辍,莫敢少移。都御史刘孟到任迟延,亦逮至京,枷于吏部门外。御史王时中枷于三法司牌楼下,远近聚观垂泪。文臣垂首丧气,莫敢近觑。给事中许天锡、郗夔皆因事自杀。兵部主事王守仁抗章论瑾等专权乱政,瑾矫旨挞于朝堂不死,降谪贵州驿丞。守仁犹恐不免其死,遂诡秘其踪迹以远害。大理评事罗侨亦劾瑾,杖之不死,亦远谪。
许进初以户部侍郎致仕家居,正德初,起用为兵部侍郎,寻升本部尚书,与瑾同提督团营。焦芳入阁,进遂代芳为吏部。许外若不附瑾,而内实不与抗。初,进致仕时,马尚书文升在吏部,陕西张彩为文选郎中。进子许诰为给事中,屡劾彩过,马以彩有才,力救之不得,彩以病乞归。及瑾用事,京官养病久者,悉革为民,未久者令赴京听用,彩不得已赴京。彩前在文选时,焦芳为侍郎,令其子焦黄中荐于瑾,以为彩乃公之乡里,极有可用。会文选郎中刘永升通政,进已议调验封郎中石确,疏已具,而复以彩易之。进虽用彩,而心内又甚衔之。进素与陕西雍泰相善,泰已致仕,进欲起用,屡荐于瑾,改南京操江都御史,寻升南京户部尚书。朱瀛每欲谋倾进而转刘宇,乘间言于瑾曰:“许尚书佯为恭谨,而外示抗直。如雍泰平昔刚暴,为山西按察使,辱打知府,为都御史巡抚宣府,辱打参将,朝廷屡贬谪不用。今欺公举用,却又扬言于外,曰公因泰同乡用之,非吏部本意。”瑾大怒,立召彩入内,诘问:“雍泰贬谪来历,如何不备入奏内?”彩曰:“奏稿备载,许尚书涂之。”瑾索原奏稿视之,果然。于是以进为诈直,票旨屡以欺罔斥之。进惧,遂乞归。
刘瑾欲专权,尽除轧己者。一日伺隙言于上,调张永南京,奏既可,即日逐永出就道,榜诸禁门不许放入。永知觉,直趋至御前诉己无罪,为瑾所害。召瑾至,语不合,永即挥拳殴之。谷大用等解之,令诸近臣具蔬酒和解。由是永得不去,遂深憾之。
戊辰春,天下诸司赴京朝觐。逆瑾令每布政司送银二万两,方放回,瑾等分用。各官皆贷于京师巨家,及回任,括敛民财倍价之。上下交征,莫有纪极。又有荆州知府王绶、武昌知府陈晦俱在黜列,乃广赂瑾,复留。绶、晦皆升参政,仍掌府事。如此者尚多,此其尤甚者也。
是年春殿试,赐吕柟为状元,景旸第二,戴大宾第三。大宾莆田人,少有文名,甫二十登第。初聘高氏,未娶,瑾欲纳为侄婿,于是仆从鞍马衣服之类,极其侈靡。大宾偃然自居,意气扬扬,复纵酒不检。瑾薄之,常笑曰:“我不可做牛丞相。”大宾知之,遂请假归,卒于途。吕柟亦陕西人,内阁不无迎合之意,然吕实无预耳。又传奉取焦黄中、刘仁并黄芳等数十人为庶吉士,不由馆试,人皆以为愧。然黄芳数人实由焦黄中等贻累,后亦不免谪降焉。
逆瑾擅政,禁臣民不许用“天”等字为名。如郎中方天雨但令名雨,参议倪天民为倪民,御史刘天和为刘和。中外纷纷,尤为可异。尝记北朝周宣帝自称天元皇帝,不许人有“天、高、上、元之称。宋宣和中,丞相蔡京用给事中赵野等奏,凡世俗有以“天”等字为名称者,悉皆禁革。共禁人字犯天者,方天任改大任,方天若改元若,甚至承天寺亦改仁能寺。当时有识者忧之。正统十年进士登科录,“元”、“天”字皆作囗〈艹曳〉,云出内阁意。景泰中幸大学士,谢表内阁自为之。中“管窥霄,蠡测海”句,盖亦避“天”字也。识者尝讶其事。瑾目不知书,故事岂有所袭?明年,瑾以逆诛,无天之罪,其兆如是乎?瑾诛而禁废,人皆复其旧名矣。
殿试毕,焦黄中、刘仁等自以不得及第,嗾瑾云:“乡试解额,南方太多,北方太少,乃昔杨士奇私其乡里。”盖其宿愤已多,待此而发。给事中任姓者承风旨,上疏请厘正,乃命诸司集议东阁。焦芳盛怒数前人罪恶,且言陕西地几半天下,当增之,和者一口。李阁老东阳从容问曰:“且谓今当如何,往事不必论已。”礼部不得已,因言陕西可增作九十五名,与江西等。焦忽大声曰:“尚少,可增作一百名。河南、山东、山西、四川以次而增。”次曰:“湖广亦地阔,当增。”李不肯从。后不二年,悉改正。
逆瑾用事,贿赂公行,凡有干谒者,云馈一干,即一千之谓;云一方,即一万之谓。后渐增至几干几方,世道益颓矣。
四川镇守太监罗龠请便宜行事,瑾实主之。由是各处镇守,皆比例奏要,如巡抚都御史之任,干预刑名诸政。刘瑾捏旨批出,皆许便宜而行。河南太监廖堂亦奏兼管修河,剥取民财,遍于乡野,辇送数千余万于京师。太监毕真初差天津取海鲜,敛财数万,请换敕,起自天津历山东沿海,达于苏、松、福建。所至括取民财,凌辱官吏,莫敢声言。先朝故事:奏准,六部差官则该部请敕,必具事由送内阁写敕,未有不由六部,而内阁自出敕者也。毕真辈之敕并近日内官赐祠额护敕,皆瑾与内阁李、焦辈创为之。时李公为首相,若肯执奏请敕必由六部具由,此祖宗故事,我辈不敢违,况《大明律》有结党乱政之法甚重。如此,纵使不从,亦不过如刘、谢等去位而已。乃不能然,谁之过欤?
边方召商贾纳粮草情弊,瑾素知其故。一日,因户部奏差给事中三年一次查盘,奏内有“粮粗秕,草浥烂”者,瑾遂票旨逮系各年巡抚都御史、管粮郎中数人下狱。既而锁杻差人押至所任地方,加倍赔偿。又商人纳过粮草,拖欠价银,亦皆没官不给。由是商贾重困,边储渐乏。
刘瑾因户部奏送各边年例银两,瑾以为先朝无此例,令户部查天顺以前年例银数。顾尚书佐以天顺年前无银例回报。瑾大怒曰:“此户部官通同边方巡抚都御史共盗内帑银两之明验也。”悉追问致罪,革罢送银之例,边储至是缺甚。盖自成化八年间设榆林镇,巡抚余都御史子俊增置城寨,陕西民供馈不继,奏送江南折粮银,以补不足。然初亦依江南原折银例,每米一石,折银二钱五分放支军士。其后大同等边缺乏,亦暂送银补足,数皆不多,未有以万计送者。弘治间户部叶尚书淇,淮安人,盐商皆淇亲识,因与淇议:“商人赴边纳银,价少而有远涉之虞;在运司纳银,价多而得易办之便。”时内阁徐溥与淇同年交好,遂从其议,奏准两淮运司盐课,于运司开中纳银解户部,送太仓银库收贮。分送各边盐价,积至一百余万,人为利便,而不知坏旧法也。盖洪武、永乐以来,天下盐课俱开中各边,上纳本色米豆,商人欲求盐利,预于近边转运本色,以待开盐报中,故边方粟豆无甚贵之时。今废商人赴边报中之法,虽曰得价多,而近边米豆无人买运,遂致腾涌。正德五年,侍郎丛兰整理陕西边储,遂令百姓每石征银二钱五分,准米一石。盖六部政本,少有差错,胎弊如此。使顾尚书当刘瑾查例之时,答曰:“昔盐课在各边上纳,故无年例银之送。后改盐课纳银解京,故不得不分送各边。”如此,瑾必不怒而反正盐法,淇其不免矣。
逆瑾以富国为名,每欲巧取横敛,且因以窘迫文臣。凡有公错诖误者,辄捏旨以姑免提问为名,各罚米粟以实边储。士大夫畏其凌虐,亦甘心从罚。初自一二百石,后渐增至千五百石。坐此破家者甚众。
自逆瑾用事,文臣裁抑至甚,内官、武弁纵横而行。瑾等数人,皆赠父祖为都督、都指挥,母为夫人,造坟祭葬。该部不敢执,科道不敢言。其诰命、祭文,皆内阁所撰。议者以当时内阁诸公,结党乱政之罪不可掩也。至文臣三品以上祭葬,却沮格不与。如侍郎郝志义故,其子援例乞祭葬,瑾以为洪武礼制,文臣无祭葬之例,皆后来文臣专权擅加。传旨,遂下锦衣卫狱,问发充军。学士武卫病故,其子乞恩,亦下狱。其弄权裁抑文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