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渊脱口而出,窦辛打了个激灵,猛然忆起了小时候在客栈中,阿冥到客栈前夜做过的一场噩梦。
浓云密布的天空,黑箭如密雨般洒落而下,高耸的山崖之上无处可躲。不知哪边飘来的白披风,被自己侥幸抓住,挡在了身前。箭风疾过,眼前的白披风瞬时被浇满骇人的血色。忽而火光一闪,窦辛猛然惊醒,然后被阿鲲从床上拉了起来,拉到了大堂。大堂中央,数月未归的老板坐在炉边烤着火,身后站着一脸阴寒、身上落满雪的阿冥。阿冥抖了抖雪,一席赤色的雪氅显了出来。或许是梦里的惯性,窦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接近阿冥。
那夜之后,这个梦一次又一次重演。最近的一次梦里,窦辛没有把白披风举起来,想看一看究竟是谁在箭雨中站在披风前。梦里之前的场景如旧,窦辛把披风扔到了一旁,模糊看见一个影子牢牢挡在了自己身前,即使已经被刺得像刺猬一样。很快,箭雨穿过黑影刺进她的身体。梦里的场景,到此为止。如果这场梦曾经发生过,那个黑影和自己,一定都死了。她对老板娘讲了这场梦,而老板娘听罢还未回答,心痛病就突然犯了,直至今日也未痊愈。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给过她答案。
窦辛暗暗怀疑,这个清晰的梦真的发生过吗?是在自己小时候吗?难道这会是自己被扔在客栈的原因?为什么老板和老板娘会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阴暗的种子悄悄埋了下来,对客栈上上下下再深的恩念,也抵不住这一点执念,她不想知道抛弃自己的人是谁,但她想知道自己是谁。
窦辛没有对别人说过,可阿鲲和阿冥却在冥冥之中都知道窦辛怕箭。客栈里一旦有带了箭的客人,他们会拦在前面,决不会让窦辛去招待,这也是那两个人唯一一件默契的事。
“据说观澜君的五脏六腑都被射穿了,惨不忍睹。薛家人动用了十架千箭弓弩射杀安亚公主,本来这巫公主必死无疑,偏这行刑的关头,不知这巫女使了什么巫术,让观澜君冲出来挡在了她前面。”杜渊自顾自说着,没注意窦辛跑了神。
“天澜山还有多远?”窦辛的睫毛垂了下来,心底一种奇异的力量愈涌愈烈,这种感觉让她惊异又惊喜。
“最快两个月。”杜渊看见窦辛的脸阴沉得吓人,生怕她再中了邪,忙凑了过来。
沉睡的魂魄悄悄苏醒,借了一双眼终于重新看见世界。凋零的一草一木,避冬的一鸟一兽,与昏睡前如出一辙。
窦辛欲张嘴继续问,忽然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喉咙也哽住了。她抬起手把眼泪擦掉,清了清嗓子,这一次声音没有变化。
轻柔的声音从心底缓缓漾了上来:“莫怕……”窦辛鼻子一酸,仿佛缠绕在心头许久的委屈正随风飘散。
沉睡千年,虚弱不堪的魂魄,借着初醒的力量说出了沉睡前未能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讶异和喜悦交织,窦辛的心跳在加速。她感觉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人正在缓缓苏醒。“先睡去吧,现在不是你该醒过来的时候。”窦辛暗想。冥冥之中,那个魂魄似乎听到了窦辛心里的声音,又安心地睡了下去。
“杜大哥,我没事。”窦辛挂着泪痕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我只是庆幸,当初选择了和师父出来,才能遇见你们。”
杜渊看出了窦辛这一次在发自内心地笑,这种应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的笑,没有勉强,没有谄媚,最难得也最容易蒙尘。他搜肠刮肚想了些乐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几日赶路,杜渊的故事越讲越多,也越来越精彩。窦辛听得津津有味,却暗暗发现杜渊讲得最多的都是疆场上的轶事,然而他却是承天阁这个卜卦祭天的一员,似乎与战场毫不沾边。窦辛暗暗猜测,他的过去里一定有战场,但也止于战场。他对自己在承天阁的事近乎只字未提,他的话语间,对师父苦禅山人敬重和厌恶同在,个中厌恶几乎甚于自己。
窦辛听着杜渊的故事,脑海里幻化出一株沙棘,从战场上被连根拔起,被风卷到了温暖的南方。它在枯萎。
夜色渐浓,窦辛发现月儿已然消失,想到今天又是初一了。看月的同时,窦辛发现前方半山腰上亮着一处灯火。杜渊觑着眼睛,从亮起灯火的几间屋子大致辨认出那边是座隐寺。两个人此刻心意相通,不用多言就齐齐向着山上赶去。
窦辛在客栈曾经看过僧侣,由于不蓄发,多数僧侣长途跋涉后头上一层细细的发绒,里面裹满泥土。僧侣们的眼神平淡而深远,可触而不可及。他们只吃水煮的青菜和寡淡无味的豆腐,极少卷进客栈的杂事里。香儿曾把未切过的喂猪料不小心给一个过路的僧侣端了过去,那僧侣也照吃不误。老板对僧侣尊敬有加,不但带着香儿给那僧赔了不是,还给了不少盘缠谢罪。僧侣多是即来即去,爹爹朋友再多,也没有哪个是僧侣出身。
“小师傅,我们今夜赶路至此,前后都没有歇脚的地。不知小师傅能否容我们二人在此过夜?”杜渊敲开了寺门。开门的小沙弥把扫帚倚在了门边,阿弥陀佛几句便回房禀告。
“请两位施主这边请。”小沙弥快步回来,恭敬地迎两人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锁上了大门,把夜色也锁在了门外。除了门的吱呀声,夜色里再听不见一点声响。
“东厢房的一半是给女香客落脚的,另一半是住持和几位寺院高僧的居所。西厢房是给男香客落脚的,东西厢房中间便是寺院中庭。”小沙弥介绍道。“半夜,东西厢房与中庭的门会锁上。今天是初一上香的日子,寺院里还有些香客,这个时间大多已睡下了。”说罢小沙弥带着杜渊去了西厢房,从夜色里出来另一个十岁上下的守夜小沙弥引着窦辛一人穿过中庭走进了东厢房靠里的一间。一路都是安安静静的,小沙弥脸上褪去了同龄人的顽皮,一双湖水般平静的眼让窦辛肃然起敬。
僧侣终生不婚,只用守着心中的佛理,远离了市井繁华,也远离了尔虞我诈。窦辛不禁动了个心思,等自己老了,这里也不失是一个好的去处,客栈的喧嚣她实在喜欢不起来。“施主请便,小僧告退。”小沙弥右手举在胸前,对着窦辛恭敬地鞠了深躬,然后把房门轻轻扣上。
老板说过,修佛至深的高僧火化后会烧出舍利子,所有寺庙都为拥有高僧的一颗舍利为荣,甚至还会为这枚舍利子专门建一座塔。窦辛进门前看见了大门前的匾上“通隐寺”三个掉了漆的金字,想这寺庙虽隐于荒山上,既有香火不断,必有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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