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者,告,姓也;子,男子之通称也;名不害。兼治儒墨之道者,尝学於孟子,而不能纯彻性命之理。《论语》曰:“子罕言命。”谓性命难言也。以告子能执弟子之问,故以题篇。)
[疏]正义曰:此篇首论告子言性,所以次於《万章》问孝之篇者,以其为孝之道,其本在性也,故此篇首以告子之言性,遂为篇题,次於《万章》,不亦宜乎。此篇凡三十六章,赵氏分之以成上下卷。此卷凡二十章而已。一章言养性长义,顺夫自然,残木为器,变而後成。二章言人之欲善,由水好下,迫势激跃,失其素真。三章言人之性与善俱生。四章言明仁义由内,以晓告子。五章言公都告子受命,然後乃理。六章言天之生人,皆有善性,引而之,善恶异衢。其七章言人廪性俱有好憎,或为君子,或为小人,犹麦不齐,雨露使然也。八章言秉心持正,使邪不干,犹止斧斤,不伐牛山,则山木茂,人则称仁。九章言弈为小数,不精不能,一人善之,十人恶之,若竭其道,何由智哉?十章言舍生取义,义之大者也。十一章言由路求心,为得其本。十二章言舍大恶小,不知其要。十三章言莫知养身,而养其树木。十四章言养其行,治其政,俱用智力,善恶相厉,是以君子居处思义,饮食思礼。十五章言天与人性,先立其大。十六章言古人修天爵,自乐之也,今要人爵,以诱待也,得人弃天,道之忌也,或以招之,小人事也。十七章言所贵在身,人不知求。十八章言为仁不至,不反求诸己,谓水胜火,熄而後已,不仁之甚,终为亡矣。十九章言功毁几成,人在慎终,五不熟,荑稗是胜,是以为仁,必其成也。二十章言彀张规矩,以喻为仁,学不为仁,由是二教,失其法而行之者也。其馀十六章,赵氏分在下卷,各有叙焉。注“告子者姓”至“篇题”。正义曰:云“告子名不害”者,《尽心篇》有浩生不害,疑为告子,姓告名不害,以浩生为字。赵注又云:浩生姓,名不害。又为二人。其佗经传未详甚人。云《论语》子罕言命,盖《论语》第九篇首云也,故以题其篇。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卷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卷。”(告子以为人性为才干,义为成器,犹以杞柳之木为杯卷也。杞柳,柜柳也。一曰杞,木名也,《诗》云:“北山有杞。”杯卷,杯素也。)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卷乎?将戕贼杞柳而後以为杯卷也?(戕犹残也,《春秋传》曰:“戕舟发梁。”所能顺完杞柳,不伤其性,而成其杯卷乎?将斤斧残贼之,乃可以为杯卷乎?言必残贼也。)如将贼杞柳而以为杯卷,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孟子言以人身为仁义,岂可复残伤其形体乃成仁义邪?明不可此杯卷。)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以告子转性为仁义,若转木以成器,必残贼之,故言率人以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盖叹辞也。)
[疏]“告子”至“言夫”。正义曰:此章指言养性长义,顺夫自然,残木为器,变而後成。告子道偏,见有不纯,仁内义外,违人之端。孟子拂之,不假以言也。“告子曰”至“为杯卷”,告子言人之性譬若杞柳,义若杯卷也。以人之性为其仁义之道,若以杞柳之木为之杯卷也。杞,枸杞也。柳,少杨也。杯,素朴也。卷,器之似屈转木作也。以其杞柳可以柔而作卷也。“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为杯卷乎”至“必子之言夫”,孟子乃拂之曰:子能顺杞柳之木性以为杯卷乎?以其将以斤斧残贼其杞柳然後为之杯卷也。如将斤斧残贼杞柳而以为之杯卷,是亦将残贼人之形躯然後以为仁义与。且驱天下之之人而残祸仁义之道者,是亦必子之此言也。孟子所以拂之以此,盖谓人之性仁义,固有不可比之杯卷以杞柳为之也。注“杞柳柜柳”至“素”。正义曰:案《说文》云:“杞,枸杞。”“柳,少杨也。”“杯,<匚赣>也。”“卷,屈木盂也,所谓器似升屈木作是也。”《诗》云“北山有杞”,《南山有台》文也。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於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於东西也。”(湍者圜也,谓湍水湍萦水也。告子以喻人性若是水也,善恶随物而化,无本善不善之性也。)孟子曰:“水信无分於东西,无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孟子曰:水诚无分於东西,故决之而往也,水岂无分於上下乎?水性但欲下耳。人性生而有善,犹水之欲下也。所以知人皆有善性,似水无有不下者也。跃,跳。颡,额也。人以手跳水,可使过颡,激之可令上山,皆迫於势耳,非水之性也。人之可使为不善,非顺其性也,亦妄为利欲之势所诱迫耳,犹是水也。言其本性非不善也。)
[疏]“告子”至“是也”。正义曰:此章指言人之欲善,犹水好下,迫势激跃,失其素真,是以守正性为君子,随曲折为小人者也。“告子曰性犹湍水也”至“东西也”,告子言人之性犹萦回之水也。湍,圜,萦回之势也。萦回之水,决之使流於东方则东流之,使之流西方则西流之。而人之性,无分於为善为不善也,如萦回之之水,无分於东西也。“孟子曰”至“是也”,孟子言水之性无分於东西上下乎?言有分於东西上下也。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性之不善者,水无有不就下者。今夫水之势,抟而跳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令上山:如此,岂水性如是哉?是其势如是也。人之性所以可使为不善者,亦若此水之势也。以其人之性不善,乃利欲而诱迫之也,亦搏激其水之谓也。注“湍者圜也”。正义曰:《说文》云:“湍,急濑水。”又云:“濑,水流沙上也。”今谓萦回之水者,言其水流沙上,萦回之势,湍湍然也。
告子曰:“生之谓性。”(凡物生同类者皆同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犹见白物皆谓之同白,无异性。)曰:“然。”(告子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孟子以为羽性轻,雪性消,玉性坚,虽俱白,其性不同。问告子,以三白之性同邪?)曰:“然。”(告子曰然,诚以为同也。)“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孟子言犬之性岂与牛同所欲,牛之性岂与人同所欲乎?)
[疏]“告子曰生之”至“性欤”。正义曰:此章指言物虽有性,性各殊异,惟人之性,与善俱生,赤子入井,以发其诚,告子一之,知其粗矣,孟子精之,是在其中。“告子曰生之谓性”,告子言人之生与物之生皆谓之性,以其为同也。“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欤”,孟子见告子以为凡物生同谓之性,故问之曰:然则生之谓性,是如凡物之白皆谓同白,无异性也。“曰然”,告子以为诚如是也。“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孟子又言是则白羽毛之白,亦如白雪之白;白雪之白,亦如白玉之白欤?故以此三者问告子,然孟子以谓羽毛之白,则其性轻;白雪之白,其性易消;白玉之白,其性坚:是其性有不同其白也。“曰然”,告子不知为有异,故亦以为诚然也。言则同也。“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孟子曰:又如是,则犬狗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亦犹人之性与?孟子所以言此者,以其犬之性,金畜也,故其性守;牛之性,土畜也,故其性顺;夫人受天地之中,万物俱备於我者也,是其廪阴与阳之气所生也,故其性能柔能刚:是为不同者。告子不知,但知其粗者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人之甘食、悦色者,人之性也。仁由内出,义在外也,不从己身出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孟子怪告子是言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於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於外也,故谓之外也。”(告子言见彼人年老长大,故我长敬之。长大者,非在我者也,犹白色见於外者也。)曰:“异於白马之白也,无以异於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於长人之长欤?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孟子曰:长异於白,白马白人,同谓之白可也,不知敬老马无异於敬老人邪。且谓老者为义义乎?将谓敬老者为有义乎?且敬老者,己也,何以为外也。)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告子曰:爱从己则己心悦,故谓之内。所悦喜老者在外,故曰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於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欤?”(孟子曰:耆炙同等,情出於中。敬楚人之老,与敬己之老,亦同己情性敬之。虽非己炙,同美,故曰物则有然者也。如耆炙之意,岂在外邪。言楚、秦,喻远也。)
[疏]“告子曰食色”至“亦有外欤”。正义曰:此章指言事者虽从外,行其事者,皆发於中。明仁、义由内,所以晓告子之惑者也。“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告子言人之嗜其甘食,悦其好色,是人之性也。仁在我为内,非自外而入者也;义在彼非在我,故为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孟子见告子以为仁内义外,故问之曰:何以为仁内义外?“曰彼长而我长之”至“故谓之外也”,告子言彼人之年老,而我从而敬长之,非有长在我也。如彼物之色白,而我从而白之,是从其白於外也,我故谓义为在外也。“曰:异於白马之白也,无以异於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於长人之长欤?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孟子又辟之曰:彼长而我长之,异於彼白而我白之也。於白马之色白,无以异於白人之色白也,是则同也,不知长老马无以异於长人之长老乎?以其是则有异也。盖白马之白,与白人之白者,彼白而我白之耳,我何容心於其间哉,固无异也;长马之长,与长人之长,则有钦不钦之心矣,此所以有异焉。以其长人之长者有钦,长马之长者无钦,是则长者在彼,长之者在我,而义自长之者生,非自长者生也。如此,告子何得谓之外乎?故问之曰:且谓长者为有义乎,长之者为有义乎?“曰吾弟则爱之”至“故谓之外也”,告子又谓我之弟则亲爱之,秦人之弟则我不爱,是爱以我为悦者也,爱主仁,故谓仁为内也;敬长楚人之长者,亦敬长吾之长者,是以长为悦者也,长主义,故谓义为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於耆吾炙”至“亦有外欤”,孟子又以秦人之炙而排之,曰:好秦人之炙,无以异於好吾之炙,为物耳,则亦有如是也,然则好炙亦有外欤?且孟子所以排之以此者,盖谓仁、义皆内也。以其秦人之弟则不爱,吾弟则爱之,爱与不爱,是皆自我者也,告子谓之以我为悦,则是矣;吾之长者吾长之,楚人之长吾亦长之,长之亦皆自我者也,告子又谓之以长为悦,则非矣。是亦犹秦人之炙与吾之炙虽不同,而嗜之者,皆自我也。如是,则义果非生於外者也。云炙实,《周书》曰“黄帝始燔肉为炙”是也。秦、楚,所以喻外。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季子亦以为义外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公都子曰:以敬在心而行之,故言内也。)“乡人长於伯兄一岁,则谁敬?”(季子曰:敬谁也?)曰:“敬兄。”(公子都曰:当敬兄也。)“酌则谁先?”(季子曰:酌酒则谁先酌?)曰:“先酌乡人。”(公都子曰:当先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季子曰:所敬者兄也,所酌者乡人也。如此,义果在外不由内也。果犹竟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公都子无以答季子之问。)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孟子使公都子答季子如此,言弟以在尸位,故敬之;乡人以在宾位,故先酌之耳。庸,常也。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随敬所在而敬之,果在外。)公都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汤、水虽异名,其得寒、温者中心也。虽随敬之所在,亦中心敬之,犹饮食从人所欲,岂可复谓之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