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封建之制与《王制》相较,一公所封多至二十四倍,此必不能合者。《孟子》以齐鲁皆百里,初以为今学门面语也。然下云今鲁方百里者五,以为大,似确是当时实事,继乃悟周初封国实不如《王制》之小,诸侯封大易为乱,故《王制》改为百里。鲁旧本大,《诗》有七百里之说是也。至孟子时多所侵削,所谓「鲁之削也滋甚」,非鲁多灭小国,乃仅此方百里者五也。周礼本非百里,《孟子》以《王制》为周礼,皆因主其说久,周礼不可闻,故即以为是周礼。董子亦以《王制》为周礼,封建之制,变为郡县,郡之大者方广得四五百里,汉初封国大者亦四五百里,此所本也。《王制》则众建诸侯而小其力之说也。总之,《周礼》之书与《王制》同意,均非周本制,特《周礼》摭拾时事处多。《王制》则于时制多所改变尔。
今学有大庙,古学无大庙。《明堂位记》因《春秋》有大庙,缘经为说,故曰「大庙,天子明堂。」以明堂、大庙分为天子、诸侯制,顺《春秋》大庙之文也。今学禘在大庙,古学禘不在大庙。[郑曰行于圆丘]《春秋》有禘于大庙,当缘经为说,故《左传》[《礼记·明堂位》]曰:「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言天子禘于圆丘,诸侯则禘于大庙,以顺《春秋》禘于大庙之文也。此《左氏》缘经立说之事也。
予言今、古,用《异义》说也。然既有许义而更别有异同者,则予以礼制为主,许以书人为据。许以后出古文为古,先出博士为今,不知《戴记》今古并存,以其先出有博士,遂目为今学,此大误也。其中篇帙,古说数倍于今,不究其心,但相其面,宜其有此也。《异义》明堂制,今《戴礼》说明堂篇曰云云;又引古《周礼》、《孝经》说明堂文王之庙云云。按,今学不言明堂,言明堂皆古学,刘子骏所说是也。《戴记》四说皆古学之流派,非今学也。且其四说有一说以明堂为文王之庙。即许君所引古《周礼》、《孝经》说也。安见其说在《周礼》便为古,在《戴记》便为今?《大小戴记》凡合于《周礼》、《左传》、《毛诗》者,盖为古学;合于《王制》者,盖为今学。一书兼存二家。此不以实义为主;乃以所传之先后为主,使当时《周礼》早出得立博士,或《戴记》晚出不得立,不又将以《周礼》为今,《戴记》为古乎?盖汉人今、古纷争积成仇隙,博士先立,古学之士嫉之如仇。凡未立者引为一党,已立者别为一党,但问已立未立,不问所说云何。东汉之末,此风犹存。故许右古左今,著为《异义》,以《戴记》先立,尚挟忿排斥以为异端。今则无所疑嫌,平心而睹,源流悉见。康成和解两家,意亦如此。然康成合混,予主分别。合混难而拙,分别易而巧。然既合混之后,又历数千年之久,则其分之也,转难于康成昔日之合之矣。
《异义》引《左氏》说曰:古者先王日祭于祖、考,月祀于高、曾,时享及二祧,岁祫于坛墠,终禘及郊宗石室。按,此说《左传》者之言也,其言本于《国语》、《祭法》而不尽合。《祭法》言亲庙有五,其庙制以考为总汇,当是日祭考、月祀四亲庙,故下有下祭五殇之文。以上祭五代,故下亦得同。今说日祭祖、考,月祀高、曾,此则改五代以为四代也。至于以岁祫终禘为说,则更非《左》意矣。《国语》虽有岁、终之文,岁犹可言,终当不能定为常典,其谓王终耶,抑谓外藩之终耶?此恐当从外藩说,事无定,不能言时日也。至于岁一行祫,亦与烝尝禘于庙不合。大约此言亦误解纬说,妄附祫禘,而不知《左传》本义不如此也。
《礼记·冠义》、《婚义》、《乡饮酒》、《射义》与《仪礼记》异篇。旧以为异师重篇,今乃知此《王制》今学六礼记也。以《婚义》言之,内官百二十人,与外官同,此今说。又《仪礼》为士礼,此独详王后事,可知此《王制》说。又《射义》「天子以射选诸侯、卿、大夫、士」,「古者天子之制,诸侯岁献贡士于天子」,试之于射宫,射中多者得与于祭云云,及庆让益地、削地之说,全与《穀梁》、《大传》、《繁露》等书同,此亦今学也。古学则不贡士,皆世官,亦不以射为选举,此可知也。又《婚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婚,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王制》则云:「六礼:冠,婚,丧,祭,乡,相见。」按,《王制》之相见即《婚义》之朝聘也,于士为相见,于天子为朝聘。《王制》之乡即《婚义》之乡射也。
予学礼,初欲从《戴记》始,然后反归于《周礼》、《仪礼》。纵观博考,乃知其书浩博无涯涘,不能由支流以朔原,故以《王制》主今学,《周礼》、《仪礼》主古学。先立二帜,然后招集流亡,各归部属。其有不归二派者,别量隙地处之,为立杂派。再有歧途,则为各经专说。《易》、《诗》、《论语》,言多寄托,大约可以今、古统之。至《尚书》、《左传》、《公羊》、《孝经》,则每经各为一书,专属一人理之。《尚书》为史派,有沿革不同,以统《国语》及三代异制等说。庶几有所统驭,不劳而理也。
《王制》似有佚文在别篇,疑《文王世子》其一也。今观《千乘》篇,其说四辅全与《王制》文同,此孔子晚年告哀公用《春秋》说也。予初以《王制》后篇分为三公,今此篇乃以四官分主四时,今用其说主四官,特司寇不入三公数耳。又《王制》言大司徒以教士车甲,《千乘》作司马是也。上下文同,司马主兵,知司马义长。不然,《王制》说司马主兵者不见矣。今取为注,则官职之事详矣。得此辅证,又一字千金也。
孔子《三朝记》皆晚年之说,故多同《王制》、《千乘》、《四代》、《虞戴德》等篇是也。故《虞戴德》多与《穀梁》合。如天子朝日,「诸侯相见,卿为介,以其教士行,使仁守」。及射礼、庆让诸节,此其文义皆同《穀梁传》,文与今学合者。旧多失引,一俟《王制义证》成,再为补改也。
《千乘》篇者,《王制》说也。《王制》言三公,而《千乘》多司寇,分主四时。《王制》言司寇事甚详,既不得谓《千乘》与《王制》不合,又不得谓司寇非秋官,疑当依《千乘》作四官。司寇既掌四时,其不与三公敌体者,乃任德不任刑之意。故其所掌与三公同,而退班在三公后。《王制》:司寇献狱之成于三公,而三公听之,然后献于王,此司寇受制三公之证也。盖乐正,司徒之副;司寇,司马之副;市,司空之副。三者为九卿之首,然乐正犹为上公佐,司寇乃为中公佐。一主教,一主刑,刑不先教,虽司寇不敌乐正之尊,此孔子任德不任刑之意也。董子之说,盖原本于是矣。
人见庐山图,皆知其只一面,而全山不见也。然习见此图,目中虽为一面,而心中遂以为足尽庐山,故见其左右及后面之图,则骇然以为别山而非庐,此人情也。人日读《王制》,以为此正面也。及观《孟》、《荀》、《大传》、《繁露》、《外传》、纬候制度,则以为别山而非庐,此又人情也。故凡《孟》、《荀》、《书》、《诗》、《春秋》师说、纬候之文,多各异端,不能得其纲领,不以为异说则以为伪撰,不以为传闻则以为讹搅,而孰知其即庐山之别面也哉!予故类集而推考之,诸书各说一面,合之乃全,或左或右,或全或后,于是向之扁而不圆者,今乃有楞象,其中曲折,亦俱全备。譬之人身,《王制》其面目四体而已,诸书乃其藏府肠胃、经络脉理。今但言面目四体,则是木偶;必顺得其藏府清和,经络通鬯,乃知行步饮食,出谋发言。苟不及诸书,则是木偶《王制》而已。
《王制》一篇,以后来书志推之: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命官、兴学,则选举志也;其言巡狩、吉凶、军宾,则礼乐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马所掌,则兵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大约宏纲巨领,皆已具此,宜其为一王大法欤!
古学六卿,今六部之所仿也。今学则只三公。司徒主教,礼部是也。司空主养,户部是也。其余吏、兵、刑、工四部,今学皆以司马一官统之。可见其专力于养教之事。古学分一司马为四官,今反重吏、兵、刑为繁缺,毋怪教养之政,膜不相关也。
《王制义证》中当有图表,如九州图,建国九十三图,二百一十国图,制爵表,制禄表。务使此书隐微曲折,无不备见,又皆可推行,虽耗岁月所不辞也。
或疑古学出于燕、赵为无据,曰:荀子赵人,《韩诗》燕人,皆为今学,岂能必燕、赵为古?叔孙通、贾子亦非燕、赵人,此可疑者也。然古学秦前无考,汉初不成家,先师姓名俱不传,又何能定其地?西汉古学,惟《毛诗》早出成家,今据以立说者,特以《毛诗》为主。毛公赵人,又为河间博士,且鲁无古说,齐则有兼采,以此推之,必在齐北,此可以义起者也。今、古之分,亦非拘墟所能尽,以乡土立义,取人易明耳。至于实考其源,则书缺有间,除《毛诗》以外,未能实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