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世上何人會此言,休將名利掛心田。
等閒倒盡十分酒,遇興高歌一百篇。
物外煙霞為伴侶,壺中日月任嬋娟。
他時功滿歸何處,直駕雲車入洞天。
這八句詩,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誰?姓呂,名塚,號洞賓,岳州河東人氏。大唐咸通中應進士舉,游長安酒肆,遇正陽子鐘離先生,點破了黃粱夢,知宦途不足戀,遂求度世之術。鐘離先生恐他立志未堅,十遍試過,知其可度,欲
授以黃白秘方,使之點石成金,濟世利物,然後三千功滿,八百行圓。洞賓問道:「所點之金,後來還有變異否?」鐘離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後,還歸本質。」
洞賓愀然不樂道:「雖然遂我一時之願,可惜誤了三千年後遇金之人。弟子不願受此方也。」鐘離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盡在於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吩咐道:『汝遊人間,若遇兩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遊天下,從沒見有兩口之人,今汝姓呂,即其人也。」遂傳以分合陰陽之妙。洞賓修煉丹成,發誓必須度盡天下眾生,方可上升。從此混跡塵途,自稱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著呂字。嘗游長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錢,向市上大言:「我有長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錢滿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爭以錢投罐,罐終不滿,眾皆駭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車子錢從市東來,戲對道:「人說我這車子錢共有千貫,你罐裡能容之否?」道人笑道:「連車子也推得進,何況錢乎?」那僧不以為然,
想著:「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車兒?明明是說謊。」道人見其沉吟,便道:「只怕你不肯佈施,若道個肯字,不悉這車子不進我罐兒裡去。」此時眾人聚觀者極多,一個個肉眼凡夫,誰人肯信,都去攛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無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將罐子側著,將罐口向著車兒,尚離三步之遠,對僧人道:「你敢道三聲『肯』麼?」僧人連叫三聲:「肯,肯,肯。」每叫一聲「肯」,那車子便近一步。到第三個「肯」字,那車兒卻像罐內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滾入罐內去了。眾人一個眼花,不見了車兒,發聲齊喊道:「奇怪!奇怪!」都來張那罐口,只見裡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悅之意,問道:「你那道人是神仙,還是幻術?」道人口占八句道:
非神亦非仙,非術亦非幻。
天地有終窮,桑田經幾變。
此身非吾有,財又何足戀。
苟不從吾游,騎鯨騰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個妖術,欲同眾人執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捨得這車子錢財麼?我今還你就是。」遂索紙筆,寫一道符,投入罐內,喝聲:「出,出!」眾人千百隻眼睛,看著罐口,並無動靜。道人說道:「這罐子貪財,不肯送將出來,待貧道自去討來還你。」說聲未了,聳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萬丈深潭,影兒也不見了。那僧人連呼:「道人出來!道人快出來!」罐裡並不則聲。
僧人大怒,提起罐兒,向地下一擲,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見道人,也不見車兒,連先前眾人佈施的散錢並不見一個,正不知那裡去了?只見有字紙一幅,取來看時,題得有詩四句道:
尋真要識真,見真渾未悟。
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
眾人正在傳觀,只見字跡漸滅,須臾之間,連這幅白紙也不見了。眾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脫了一車子錢財,意氣沮喪,忽想著詩中「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之語,急急忙忙行到東平路上,認得自家的錢車,那錢物依然分毫不動。那道人立於車旁,舉手笑道:「相待久矣!錢車可自收去。」又歎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錢如此,更有何人不愛錢者?普天下無一人可度,可憐哉!可痛哉!」言畢騰雲而去。那僧人驚呆了半晌,去看那車輪上,每邊各有一個口字,二口成呂,乃知呂洞賓也。懊悔無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間難得舍財人。
方才說呂洞賓的故事,因為那僧人捨不得這一車子錢,把個活神仙,當面錯過。有人論:這一車子錢,豈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還有一文錢也捨不得的。依在下看來,捨得一車子錢,就從那捨得一文錢這一念算計入來。不要把錢多錢少,看做兩樣。如今聽在下說這一文錢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各宜警醒,懲忿窒欲,且休望超凡人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詩云:
不爭閒氣不貪錢,捨得錢時結得緣。
除卻錢財煩惱少,無煩無惱即神仙。
話說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器為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盡有利息。就中單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個窯戶一個做手。渾家楊氏,善能描畫。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渾家描畫花草人物,兩口俱不吃空。住在一個冷巷裡,盡可度日有餘。那楊氏年三十六歲,貌頗不醜,也肯與人活動。只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裡偶一為之,卻不敢明當做事。所生一子,名喚邱長兒,年十四歲,資性愚魯,尚未會做活,只在家中走跳。
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長兒拿了一文錢,才走出門,剛剛遇著東間壁一般做磁胚劉三旺的兒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門來。
那再旺年十三歲,比長兒倒乖巧,平日喜的是樋錢耍子。--怎的樣樋錢?也有八個六個,樋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謂之渾成。也有七個五個,樋去一背一字間花兒去的,謂之背間。--再旺和長兒,閒常有錢時,多曾在巷口一個空階頭上耍過來。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當初耍錢去處,再旺又要和長兒耍子,長兒道:
「我今日沒有錢在身邊。」再旺道:「你買椒,一定有錢。」長兒道:「只有得一文錢。」再旺道:「你往哪裡去?」長兒道:「娘肚疼,叫我買椒泡湯吃。」
再旺道:「一文錢也好耍,我也把一文與你賭個背字,兩背的便都贏去,兩字便輸,一字一背不算。」長兒道:「這文錢是要買椒的,倘或輸與你了,把什麼去買?」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贏了是造化,若輸了時,我借與你,下次還我就是。」長兒一時不老成,就把這文錢撇在地上。再旺在兜裡也摸出一個錢丟下地來。長兒的錢是個背,再旺的是個字。攧錢也有先後常規,該是背的先攧。
長兒揀起兩文錢,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
攧將下去,果然兩背。長兒贏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裡摸出一文錢來,連地下這文錢揀起,一般樣,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攧將下去,卻是兩個字,又是再旺輸了。
長兒把兩個錢都收起,和自己這一文錢,共是三個。長兒贏得順流,動了賭興,問再旺道:「還有錢麼?」再旺道:「錢盡有,只怕你沒造化贏得。」當下伸手在兜肚裡摸出十來個淨錢,捻在手裡,嘖嘖誇道:「好錢!好錢!」問長兒:
「還敢攧麼?」
又丟下一文來。長兒又攧了兩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兩字。
一連攧了十來次,都是長兒贏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長兒笑容滿面,拿了錢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攔住道:「你贏了我許多錢,走哪裡去?」長兒道:「娘肚疼,等椒湯吃,我去去,閒時再來。」再旺道:「我還有錢在腰裡,你贏得時,我送你。」長兒只是要去,再旺發起喉急來,便道:
「你若不肯攧時,還了我的錢便罷。你把一文錢來騙了我許多錢,如何就去?」
長兒道:「我是攧得有彩,須不是白奪你的。」
再旺索性把兜肚裡錢,盡數取出,約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兒堆在地下道:
「待我輸盡了這些錢,便放你走。」長兒是個小廝家,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只得又攧。誰知風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彩頭又論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雖則中間互有勝負,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復去。長兒剛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得以氣勝。
初番長兒攧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然有些彩頭,就連贏數次。到第二番又攧時,不是他心中所願,況且著了個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連攧輸了幾文,去了個捨不得一個,又添了個吝字,氣便索然。怎當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長膽壯,自然贏了。大凡人富的好過,貧的好過,只有先貧後富的,最是難過。據長兒一文錢起手時,贏得一二文也是夠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捻不住,就該住手回家。可笑長兒把這錢不看做倘來之物,反認作自己東西,重複輸去,好不氣悶,癡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來。「就是輸了,他原許下借我的,有何不可?」
這一交,合該長兒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復一攧,又是二字,心裡著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裡去了。長兒道:「我只有一文錢,要買椒的,你原說過贏時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長兒先前贏了他十二文錢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氣。君子報仇,直待三年,小人報仇,只在眼前,怎麼還肯把這文錢借他?把長兒雙手擋開,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
急得長兒且哭且叫,也回身進巷扯住再旺要錢,兩個扭做一堆廝打。
孫龐鬥智誰為勝,楚漢爭鋒那個強?
卻說楊氏,專等椒來泡湯吃,望了多時,不見長兒回來,覺得肚疼定了,走出門來張看,只見長兒和再旺扭住廝打,罵道:「小殺才!教你買椒不買,倒在此尋鬧,還不撒開。」兩個小廝聽得罵,都放了手。再旺就閃在一邊。楊氏問長兒:
「買的椒在哪裡?」長兒含著眼淚回道:「那買椒的一文錢,被再旺奪去了。」
再旺道:「他與我攧錢,輸與我的。」楊氏只該罵自己兒子不該攧錢,不該怪別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既輸了去,只索罷休。單因楊氏一時不明,惹出一場大禍,輾轉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
楊氏因等候長兒不來,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豁,聽說贏了他兒子的一文錢,便罵道:「天殺的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去,來騙我家小廝攧錢。」口裡一頭罵,一頭便扯再旺來打。恰正抓住了兜肚,鑿下兩個栗暴。那小廝打急了,把身子來一掙,卻掙斷了兜肚帶子,落下地來。索郎一聲響,兜肚子裡面的錢,撒了一地。楊氏道:「只還我那一文便了。」長兒得了娘的口氣,就勢搶了一把錢,奔進自屋裡去。再旺就叫起屈來。楊氏趕進屋裡,喝教長兒還了他錢。長兒被娘逼不過,把錢對著街上一撒,再旺一頭哭,一頭罵,一頭撿錢。
撿起時,少了六七文錢,情知是長兒藏下,攔著門只顧罵。楊氏道:「也不見這天殺的野賊種,恁地撒潑!」把大門關上,走進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門,又罵了一回,哭到自屋裡去。母親孫大娘正在灶下燒火,問其緣故,再旺哭訴道:
「長兒搶了我的錢,他的娘不說他不是,他罵娘養漢,野雜的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養漢。」孫大娘不聽時,萬事全休,一聽了這句不入耳的言語,不覺: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原來孫大娘最痛兒子,極是護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女都頭。
若相罵起來,一連罵十來日,也不口乾,有名叫做綽板婆。他與邱家只隔得三四個間壁居住,也曉得楊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為從無口面,不好發揮出來。一聞再旺之語,太陽裡爆出火來,立在街頭,罵道:「狗潑婦,狗淫婦!自己瞞著老公趁漢子,我不管你罷了,倒來謗別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卻替老公爭氣。前門不進師姑,後門不進和尚,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馬過,不像你那狗淫婦,人硬貨不硬,表壯裡不壯,作成老公帶了綠帽兒,羞也不羞!還虧你老著臉在街坊上罵人。便臊賤時,也不恁般般做作!我家小廝年幼,連頭帶腦,也還不夠與你補空,你休得纏他!臊發時還去尋那舊漢子,是多尋幾遭,多養了幾個野賊種,大起來好做賊。」一聲潑婦,一聲淫婦,罵一個路絕人稀。楊氏怕老公,不敢攬事,又沒處出氣,只得罵長兒道:「都是你那小天殺的,不學好,引這長舌婦開口。」提起木柴,把長兒劈頭就打,打得長兒頭破血淋,嚎啕大哭。
邱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罵,側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裡,想道:
「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罵。」及至回家,見長兒啼哭,問起緣由,倒是自家家裡招攬的是非。邱乙大是個硬漢,怕人恥笑,聲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遠的聽得罵聲不絕,直到黃昏後,方才住口。
邱乙大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著我做的好事!趁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聽得這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霹靂,戰兢兢還敢開口?邱乙大道:「潑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瞞不得鄰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
楊氏道:「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邱乙大道:「真個沒有?」楊氏道:「沒有。」邱乙大道:
「既是沒有時,他們如何說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軟,應他不得。若是真個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脫了我的醜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那婆娘怎肯走動,流下淚來,被邱乙大三兩個巴掌,掇出大門。把一條戲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
不死便是戀漢子了。」說罷,關上門兒進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栗暴,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剩楊氏在門外好苦,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不是,萬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卻死,別無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時,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死的人,失魂顛智,劉家本在東間壁第三家,卻錯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家,到第七家。見門面與劉家相象,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於簷下,系頸自盡。
可憐伶俐婦人,只為一文錢鬥氣,喪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卻說西鄰第七家,是個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諢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冷風,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吃了一驚。
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鞦韆架上佳人。
簷下掛著一件物事,不知是那裡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身進屋,點個火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
「將他移在別處,與我便無干了。」擔著驚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掛來,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詳,向一家門裡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家,兀自連打幾個寒噤,鐵也不敢打了,復上牀去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邱乙大,黑早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並無動靜,直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
又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裡,如何行動?」又想道:「他若不死時,麻索必然還在。」再到門前去看時,地下不見麻繩,定是死了劉家門首,被他知覺,藏過了屍首,與我白賴。又想:「劉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綽板婆和那小廝在家,那有力量搬運?」又想道:「蟲蟻也有幾只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門出來,看他什麼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裡。」等到劉家開門,再旺出來,把錢去市心裡買饃饃點心,並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邱乙大心中委決不下,又到街前街後閒蕩,打探一回,並無影響。回來看見長兒還睡在牀上打齁,不覺怒起,掀開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裡直跳起來。邱乙大道:「娘也被劉家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只管睡!」這句話,分明邱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色。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著哭,一逕直趕到劉三旺門首去,罵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如何耐得,急趕出來,罵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老娘麼?」便揪著長兒頭髮,卻待要打,見邱乙大過來,就放了手。
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罵討娘,邱乙大耐不住,也罵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鑽出個再旺來相幫,兩下乾罵一場,都裡勸開。邱乙大教長兒看守家裡,自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狀詞,差了拘拿原被告和鄰里干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衝撞人,鄰里都不歡喜﹔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向邱乙大幾分,把相罵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這人命,射實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眾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錯認劉三旺將屍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來,只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邱乙大討保在外。這場官司好難結哩!有分教:
綽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耽誤生涯。
這事且擱過不提。再說白鐵將那屍首,卻撇在一個開酒店的人家門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紀六十余歲,有個媽媽,靠著賣酒過日。是夜睡至五更,只聽得叩門之聲,醒時又不聽得。剛剛合眼,卻又聞得砰砰聲叩響。心中警異,披衣而起,即喚小二起來,開門觀看。只見街頭上,不橫不直,擋著這件物事。王公還道是個醉漢,對小二道:「你仔細看一看,還是遠方人,是近處人?若是左近鄰里,可叩他家起來,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認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細。
見頸邊拖著麻繩,卻認做是條馬鞭,便道:「不是近邊人,想是個馬夫。」王公道「你怎麼曉得他是個馬夫?」小二道:「見他身邊有根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處人,由他罷!」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時,卻拿不起,只道壓了身底下,盡力一扯,那屍首直豎起來,把小二嚇了一跳,叫道:
「阿呀!」連忙放手。那屍撲的倒下去了。連王公也吃一驚,問道:「這怎麼說?」
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兒,要拿他的,不想卻是縊死的人,頸下扣的繩子。」王公聽說,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叫道:「這沒頭官司,叫我如何吃得起?若到了官,如何洗得清?」便與小二商議。小二道:「不打緊,只教他離了我這裡,就沒事了。」王公道:「說得有理,還是拿到那裡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裡罷。」當下二人動手,直抬到河下。遠遠望見岸上有人,打著燈籠走來,恐怕被他撞見,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邊,奔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岸上打燈籠來的是誰?那人乃是本鎮一個大戶叫做朱常,為人奸詭百出,變詐多端,是個好打官司的主兒。因與一個隔縣姓趙的人家爭田。這一早要到田頭去割稻,同著十來個家人,拿了許多扁挑索子鐮刀,正來下舡。那提燈的在前,走下岸來,只見一人橫倒在河邊,也認做是個醉漢,便道:「這該死的貪這樣膿血!若再一個翻身,卻不滾在河裡,送了性命。」內中一個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幫手,他只道醉漢身邊有些錢鈔,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卻冰一般冷,縮手不迭,便道:「原來死的了!」朱常聽說是死人,心下頓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慌。拿燈來照看,是老的?是少的?」眾人在燈下仔細打燈認,卻是個縊死的婦人。朱常道:「你們把他頸裡繩解去那掉了,扛下艄裡去藏好。」眾人道:「老爹,這婦人正不知是甚人謀死的?我們如何倒去招攬是非?」朱常道:「你莫管他,我自有用處。」眾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繩,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裡,將平基蓋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婦子叫五六個來!」卜才道:「這二三十畝稻,夠什麼砍,要這許多人去做甚?」
朱常道:「你只管叫來,我自有用處。」卜才不知是意見,即便提了燈回去。不一時叫到,坐了一舡,解纜開船。兩人蕩槳,離了鎮上。眾人問道:「老爹載這東西去有甚用處?」朱常道:
「如今去割稻,趙家定來攔阻,少不得有一場相打,到告狀結殺。如今天賜這東西與我,豈不省了打官司,還有許多妙處。」
眾人道「老爹怎見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處?」朱常道:「有了這屍首時,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卻不省了打官司。你們也有些財彩。他若不見機,弄到當官,定然我們占個上風。可不好麼!」眾人都喜道:「果然妙計!小人們怎省得?」正是:
算定機謀誇自己,排成巧計害他人。
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曉得什麼利害?聽見家主說得都有財彩,竟像甕中取鱉,手到拿來的事,樂極了,巴不得趙家的人,這時便到河邊來廝鬧便好:銀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