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一刻躲闪不了的邂逅来得太猛烈,猛烈到令她震惊。她在邓季季的面庞上也看到了惊讶,继而是欢喜:“那霎?是你么?你,你怎么在这里?”
浮清COSPLAY团每个周日都有活动,那霎等到周日,没去找安葵,径直去了慢慢吧。那是他们聚会的场地,Silence免费提供的,顺带还卖一些浮清团自己制作的COSPLAY周边产品。
那霎到达时,浮清的成员还没有来,Silence在吧台旁准备一些文件。那霎瞟了一眼,居然是关于心理学的资料。她抬头打量Silence,眼神中再次充满好奇。
一年前,Silence竟是名心理医生。“为什么辞职?”那霎问。
“面对太多痛苦了。”Silence坦然。
那霎明了Silence所说的,心理医生这个职业,往往要比普通人承受更多,他们每天面对的,是那些有困惑的人,而自己的困惑,却常常无处诉说。不只这样,有时,绝望也是会传染的。所以,Silence做了四年心理医生后,觉得自己不再适合继续从事这份职业,他辞职,开了慢慢吧,半年后接下了一本杂志的心理咨询栏目,另外,每星期周六、周日都去青少年中心,帮助那些在学业上有太多压力和焦躁的孩子。
“最近在看一本书,《24重人格》。”那霎淡淡地低头说,仿佛不是告诉Silence,而只是喃喃自语。
“你会从中得到自我保护的力量。”
“太混乱太沉重的人生。”
“这就是韦斯特的伟大之处。”
“是吧?”那霎的语气仿佛带满不确定的因素。
Silence抬腕看了下手表,平常的款式,不出挑不另类,金属的味道很稳重,有点像他平稳的性格:“我得去青少年中心了。你在这里等安葵他们吧,快来了。”
其实,Silence还是很喜欢做一个心理疏导者。那霎坐在窗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着,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
柳漾比安葵早一步到慢慢吧,对着那霎傻笑。那霎觉得自己和柳漾之间形成了戏剧性的对峙。
她躲开他的目光,盯着腕上的手表,时间一秒秒过去,又有几名引人侧目的高挑女子走进慢慢吧,聚在一起,取出一些照片。
“找谁报名?”似乎很迫不及待要加入浮清团,那霎脱口问。柳漾也把探寻的目光投向安葵。
安葵盯着那霎认真的表情,手指往身后某处滑过去:“厉夏。”就是那个同样很紧张凉介,被安葵称之为“关系混乱”的女子。一米七的个子使她有些盛气凌人,消瘦白皙的脸孔,一双偏细长的眼睛,鼻梁挺拔,有些酷,有些冷淡。
此刻,厉夏正埋头研究手里的COSPLAY平面照。照片是一套古装,唯美而华丽,延展向上的手臂垂挂着宽大的袖摆,绮罗绸缎的质感闪出宏伟的光彩,倨傲的面容,颇具君王的气势。后期制作让整个画面的色调更加完美。
那霎直直飘过去挡在厉夏跟前,像一团乌云奄忽盖住了头顶的天空。厉夏抬头,眸子透着不悦,甚至,她不想问那霎要干吗,又重新自顾自低下头去。
那霎咬了咬嘴唇:“我要加入你们团队。”
“我也是。”柳漾从那霎背后窜出来。
“你们,认识?”厉夏终于出声。
那霎摇了摇头,态度坚硬得像一只椰子砸中柳漾。柳漾忍不住露出受伤的神色,他想,好歹,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啊。可是,女人决绝起来,连她们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好,你,我收了。”厉夏指着柳漾说。顿了顿,望向那霎,“你,不……”
安葵毅然飘过来抢了话:“那么欢迎你们加入团队。”
厉夏不满地扭过视线:“安葵,你是团长么?”
“那霎是我朋友。”
“你不觉得她不够高么?”
“你多高?”安葵转向那霎愤愤地问。
“一米六三。”那霎弱弱地报出身高,在她们面前猛然察觉自己的确细小如一棵豆芽。
“随便穿五六厘米高跟就和我一样了,并不难!”
仿佛,有那么点奇异。厉夏不会不知道那霎跟安葵的朋友关系,可是,她对她,就是有那么丝刁难的气味。那霎瞥见她们,不说多余的话,只是对峙的视线中,风起云涌,谁都不肯妥协的姿态。
这可真是“关系混乱”,那霎颓丧地想。
是旁边的几个团员见怪不怪,打破了沉默:“我们好像听见有新人加入,来欢迎一下!”不知谁,端过几杯啤酒,有人把一个杯子塞进那霎的手里,那意味着,那霎已经被默认是团队的新人了。
即使多么不情愿,厉夏也喝光了她杯里的液体,扬长而去。安葵旋即也郁郁地走出慢慢吧,那霎朝着她的背影发呆。柳漾却在她耳畔念叨:“她们有仇?”
就像一个炸弹,爆炸在耳边,那霎猛然扭头看柳漾:“她们看上去像有仇?”
“你不觉得么?女人的第六感不是很强么?”
“可以不把我当女人。”那霎说完,丢下柳漾冲出慢慢吧。
人群中,已经没有了安葵的身影。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不愉快,有过那么几个针锋相对的人,然而,那霎不了解的是,为什么安葵跟厉夏不和,还会在同一个COSPLAY团队里,是什么力量,让她们愿意这样委曲求全?她们又怎样才能相处自如?那霎豁然知道:这大概就是安葵所谓的关系混乱吧,原来她也有那霎看不懂的时候。
折回慢慢吧,浮清团的成员都已经走光了,聚会取消了,柳漾也不见踪迹。慢慢吧门口已经挂上了营业中的牌子。那霎挑了个角落,坐下来点燃一根烟。隔一小时,就有许多不同表情不同容貌的学生走进慢慢吧,或者离开。这是一个流动的世界,唯独不会变的,是慢慢吧本身。
下午4点,Silence回来了,隔着落地玻璃窗,那霎看到他一脸的疑惑。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拉了店员低声问怎么回事。那霎看着他们低低交谈的身影,不多久,Silence的目光向她投射过来,然后冲店员点了点头,朝她走来。
“你抽烟?”他看着桌上的烟盒说。
“你讨厌女人抽烟么?”
“不。不过不喜欢。”
“没办法。”那霎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堕落了。”
两个人同时为“堕落”这个词笑起来,那霎下意识地伸手捋了捋额头上的齐刘海。
“安葵跟厉夏是怎么回事?”Silence问。那霎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安葵不说的事情,必然有不愿意说的成分,不可勉强。
这时候,慢慢吧的玻璃门被推开了。那霎仰头,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一眼能瞅见那个进门的人,就那样突如其来地呆滞住,血液全全涌上心口,兵荒马乱地冲撞。
她听到那个人问:“Silence呢?”店员指向那霎所在的角落同时,Silence回过头去看,嘴角拉开一个优美的弧度,目视那个人一步步走过来。而那霎,依旧是不可遏制地慌张。
Silence扭回头说:“我姐来了。”
他姐?那霎的脑袋隐隐作响,神色缭乱的诧异、莫名其妙的慌张、不知所措的忧悒,汇聚成厚重的一团压下来,灭顶似的。
站定在眼前的人,就是那个她一直逃避遇见的邓季季。虽然,一个星期前,那霎已经洞悉这件事的不可逃避性。只是,这样一刻躲闪不了的邂逅来得太猛烈,猛烈到令她震惊。她在邓季季的面庞上也看到了惊讶,继而是欢喜:“那霎?是你么?你,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那霎无法欢喜,她的眼泪漫溢上眼眶,她从邓季季身边夺路而逃。她骤地明晰,五年来,邓季季没有找过她,如果找过,她就能从那霎爸爸那里得知那霎就在她的城市里。她们根本就很近很近,是不是,因为心的距离很远很远了,所以,没有办法感触了。
那霎呼吸着邓季季也呼吸着的空气,经过着邓季季也会经过的天空下,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从前那段相亲相爱,亲如家人的岁月,最终,却是失望。她奔过一条街,靠在一堵灰色的墙上委屈地流泪。
那霎想起小时候一次迷路,因为知道外婆总会找到她,所以她从来不哭。现在,她长那么大,却哭得连个孩子都不如。她开始鄙视自己,狠狠擦去眼眶里的泪水,狠狠跺了跺脚跑回家。冷清清的屋子里只有白花花的荧光灯照得她红肿的眼睛有些疼,她胡乱抹了把脸,将被子拉起来蒙住整个脸庞。
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响起来。屏幕上闪着那霎父亲的号码。她接起来,嗓子有些哑。父亲在那头问那霎好么。她淡然而简单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嗯。就像敷衍一般。
父亲对于那霎来说是陌生的,在读高中之前,那霎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他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即使后来他来认那霎,她都没真心承认过他们的血缘关系。直至外婆去世,邓季季返回老家,她才跟他有了某些交集。然而没多久,那霎又离开他身边去上学,所以他们的关系空白淡漠得就像一张白纸,来不及画上温馨的笔画。
顿了顿,对方感慨般说:“你终于,见到邓季季了啊。”那霎刷一下掀掉蒙在脸上的被子,雪亮的荧光灯直射,让她睁不开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她刚跟我通过电话,我们有联系。”
一句话,使那霎手里的电话滑落下去。邓季季说:“那霎?是你么?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指的仅仅是慢慢吧啊。是该死的错误的理解,还是那霎过于敏感和不自信的内心?
她忽然笑起来,大声地笑起来。她想,明天,一定要找邓季季。去学校找邓季季。那般大喜大悲的情绪波动,是因为,对于自卑和悲剧色彩的那霎来说,一点点垂怜,都能使她大喜过望。
整个事情,果然是天意。自始至终,出现无数的意外,好在,那些悲伤没有延续太久。那霎能感觉到自己又鲜活过来了。
她失眠,脑海翻搅了一个晚上。从前,邓季季刚离开那阵,那霎不顾一切放纵过自己,如所有被大人忽略的小孩那样。还冲电话里的邓季季发脾气,不接电话。而如今,她从她面前跑掉,她真的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只不过,邓季季的照顾与关爱给予那霎不是理所当然的。她们除了曾经的师生关系外,再无任何表面的联系,她们没有真正血缘上的亲。
清晨,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那霎掐灭了指间的烟起。有些东西,她总算豁然开朗。她不再是小孩,不能再要求邓季季照顾她。现今,她们的关系只有在正常朋友的状态下,方能持续长久。
没有谁可以要求别人对自己好,还永远地理直气壮。
那霎决定,要把这些想法告诉邓季季,再告诉她,不会再带麻烦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