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富商赵天雨决定到建州投资,建州是他的故园,位于青山绿水之间。赵天雨有一个特别要求,就是让当地官员为他举办一场球赛,为此开出一份名单,所列名字多令官员陌生。为了拉住这位富商和他的投资,官员们全力搜寻名单中人,这才知道均出自数十年前曾经辉煌而后蒙受耻辱的一支球队,所有人员早都无声无息,其中数人十分遗憾已经作古。这一些人从昔时到今日的命运以及他们所承担的这场赛事,是陈毅达小说《水球》所讲述的故事。这里的“水球”与游泳池里的运动项目无涉,它属于篮球,只是“水”一些也就是假一些,用通俗语言描述叫做“假球”。
这篇小说发表于1996年。此前13年的1983年夏天,福建厦门鼓浪屿一家宾馆住进了一伙人,其中有七、八位同居于一大房间,内里床床相邻,类似东北大车店那种统铺。拥挤其间的这些人恰如日后陈毅达《水球》里那份名单人物,其时正当早年的辉煌或将近辉煌,只是他们不打篮球,不玩水球,他们写小说。时福建省有关部门假鼓浪海滨召集小说作者会议,当时流行语汇称为“学习班”,本省小说创作初露头角者几被该班一网打尽,以至此后多年,福建小说界起起落落者的身上,常隐约可见鼓浪屿之波。陈毅达当时跟我们一起睡统铺,是我们中最年轻的一位,仅二十出头,有一新作在与会众人手中传递,几乎所有同伴看完小说后都要再看看他,大家嘀嘀咕咕:“这年轻人搞什么名堂?”陈毅达不太在乎他人观点,照搞其名堂。
20世纪80年代初,新时期文学发展迅猛,福建小说亦呈现勃兴状态,尽管本省小说土壤略薄,热闹程度与他省有异,毕竟自比之下,大有见长。我们许多文友汇集鼓浪屿时,眼睛都热烈注视着国内文坛的亮点,该亮点正从“伤痕”转向“寻根”。陈毅达当时的小说让我们忽然一惊,里边有着许多我们不熟悉的意象和表述,迷蒙而新鲜,属“现代派”,那时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一名词。
后来我一直关注陈毅达以及他的小说。我比他虚长十余岁,对他却有许多认同感。我们都长期生活在相对比较边远的城市,都当过教员,并在基层机关从小公务员干起,逐级而行,都因写作与文学以及与文学有关的机构结下不解之缘。十年前我在闽南干的活,与他眼下在闽北做的事基本相当。于是我读陈毅达的小说,情不自禁总在字里行间读陈毅达,某种程度上也在读自己。
陈毅达这部小说集里,收入中篇小说八部,基本为20世纪90年代后的作品,我对作品中的几个方面特别有感,套用公文表述方式,叫做三个“关键词”。首先感觉他的场景。这是一种现代和现实的场景。如《水球》,如《亚战》,如《机遇》,陈毅达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我们立刻就能发现他对某一类故事特别敏感,这些故事大都发生在他的身边,在一个相对边远的城市,一个为经济发展相对落后所苦因之特别急切地试图加以改变的地域和人群中。招商引资,其中的人物命运和欲求,这本小说集里涉及这一题材的颇多。陈毅达的故事让我们许多人有一种现场感和亲切感,因为推而广之,我们会发觉这些故事不仅仅发生在陈毅达身边,它们其实就发生在你我的近侧,同时为我们不断所闻所见所感所痛。我注意到陈毅达小说的现代场景往往有一条深深的历史划痕,小说《发现》牵连唐氏三代,溯及清末被历史误钉于耻辱柱上的一位和尚。小说《背叛》上越十年,以往日一次商战的背叛历史诠释今日的又一次背叛。《机遇》里两个为合作而交锋的人恰是旧日恋人,他们因此挺麻烦,也挺复杂等等。陈毅达为自己的故事拉开时空,为什么?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大家读吧。我们总会在感慨小说人物命运演变之余忽然有感,发觉陈毅达别有所图,他要告诉我们他的一个见解,让我们思索并与之共鸣。我觉得陈毅达小说颇涉“险”,敢为背叛者正名,为“卖国”者翻案,不只是谋求小说的起落奇诡,更有其用意,以一句行话说,他有想法。做小说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要有想法。这是我的关键词之二,想法。第三是情致,用咬文嚼字方式,或称“美”。陈毅达小说读来有一种愉悦,其笔下人物情调之细腻,感情纠葛之委婉,都让人喜欢。特别是陈毅达的小说中女性,让我忍不住想起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狐女,清晰细致,飘逸动人。
我一直记着二十多年前于鼓浪海滨初识陈毅达的情形。所谓“弹指一挥间”,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能在他的小说里读到当年的感觉。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多和职位变迁,当年最年轻的小说家如今坐在主席台上,名字后边必须冠以“部长”或者“主席”的后缀,为人办事沉着老道,但是这仅是事物的一个方面,你还得看到陈毅达小说跳动的那一颗青春之心,那当然只属于文学。我觉得他的小说不时会蹦出一副笑脸,带着一丝嘲讽,几分坏笑,如《我在岩庄做的唯一一件事情》里那个下乡扶贫,使歪招办正事的年轻机关干部。与此相当,他的小说不时会跳出些妙想怪语,例如《亚战》,故事发生于乌有县与焕想县,有个县长叫贾设,两县相争,为了两千年前一个虚无子。小说《发现》里一位考古学专家到一家从未涉足过的四星级酒店,该同志自嘲:“这种酒店不需要考古”。《机遇》里,两位旧日恋人一朝重聚,情感火山爆发,无力自制,完事之后主人公才痛感不对。哪里不对呢?“违反外事纪律了”。陈毅达在这类细节里发笑,让你不能不跟着笑。这本集子里还有两篇小说挺特别,《人猿之恋》略含科幻意味,想像力丰富;《一念之差》可归入推理小说,描述了一个案子的侦破。陈毅达作小说之兴致跳跃和变幻可见一斑。陈毅达似乎早已不写当年被我们呼之为“现代派”的小说,他的才气却依然流淌在笔端。
我想他该是能写很多小说的,他完全应当多写一些。当年他以一种与众不同,一种独特进入福建小说界,时至今日,福建小说似乎还特别需要寻找独特,他显然天生更具这种素质,还可以更充分地展示和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