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乔不群出门去了政工处。
毕竟不是体育彩票头奖,兑奖前以为能领到几支牙膏几袋洗衣粉就不错了,等到刮开号子一对,竟狂中五百万,挺惊心动魄的。乔不群这个纪检组长,从领导谈话,到组织考察,到常委决议,再到公示和任命,每道程序都没落下,毫无悬念可言,此时接到朱处长电话,他已是波澜不惊。
可真从朱处长手上拿过任命文件,一眼瞥见“乔不群”三个字,乔不群心里还是腾地一下,感觉血管里的血液被什么点着了,顿时燃起熊熊烈焰。
到底市一级党政机关里,副局是个比较关键的台阶,不是谁想上就上得了的。大部分人只能在这个台阶下徘徊复徘徊,直到退休那天,抱憾回家。也有革命几十年,终于爬上这个台阶的,可年事已高,头昏眼花,来日不多,屁股下的椅子没坐热又得让给后来人。只有少数幸运者,该上台阶时上了台阶,以后也就一顺百顺,谋权有权,谋事有事,稍稍一使劲,还能再上一层楼。
乔不群当然属于后者,这个台阶上得正是时候。不由地暗自得意,浮想联翩起来。生怕自己进步心太切,产生幻觉,文件里并没有“乔不群”三个字,是自己无中生有想象出来的,又赶忙眨眨眼皮,睁大双眸细瞧了几遍。果然“乔不群”三个字赫然印在文件里面,白纸黑字,真真切切,一点都不假。
乔不群心头和脸上的动静是在瞬间完成的,朱处长不可能觉察得出来,抱拳扬了扬,说:“祝贺乔组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乔组长,乔不群很是受用。心想搞政工的就是搞政工的,素质不错,你当了组长就叫你组长。正要说两句多亏朱处长大力栽培之类的客气话,又想他尽管是政工处长,可政府办的人事问题都是领导说了算,他又栽培得了谁呢?何况自己都是政府办领导了,已成为他的上级,这世上哪有下级栽培上级的?于是暗自纠正道:“谢谢朱处长!为我这事,也够你和政工处同志们操心的了!”朱处长说:“给领导操心是我们应尽的本分,天天有领导提拔,天天操这样的心才爽哩。”乔不群笑道:“你想得倒美,哪里有那么多领导可供提拔?”
看过文件,还给朱处长,又玩笑几句,乔不群强抑着满心欢喜,出了政工处。走在楼道上,见有同事迎面而至,忍不住老远扬起手来,上前打招呼。对方也扬扬手,朗声说道:“乔主任你好!”只是脚打莲花落,人已荡然而过。乔不群不免有些扫兴,你已是名正言顺的纪检组长了,人家怎么还是老眼光看新事物呢?很快到了楼梯头,有人从楼上下来,乔不群又泥住步子,含笑点头,望着对方。对方也礼貌地笑笑,只是嘴里叫的还是乔主任。楼上楼下遛了两圈,仍没人肯改口,叫声乔组长。乔不群怀疑这些人是不是阴暗心理太重,见你提拔做了纪检组长,不太服气,才故意用过去的主任来怄你。
也有主动上前来跟乔不群握手的,关切地问道:“乔主任真是春风得意啊,是不是已经下文了?”尽管还是称的主任,却让人舒服多了。乔不群正等着有人提及此事,好实话相告,让人家羡慕羡慕。可话到嘴边,却走了形:“下什么文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对方就说:“乔主任有意思,下什么文,还来问别人。”
这下乔不群才猛然意识到,任命文件刚到政工处,人家又没看到你的任命,领导也没来得及在干部职工大会上宣布,又怎么好叫你乔组长呢?乔不群自嘲地笑笑,你也太心切了,文件都下来了,还有什么可急的,还怕到时没人叫你乔组长?
只是这样的美事,一个人偷着乐,无人共享,实在难受。乔不群最后去了老干处。李雨潺若知道你的任命已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乔不群知道这座大楼里,不不不,整个桃林甚至全世界,只有李雨潺会真心替你高兴。真该感谢李雨潺,是她撕掉你的辞职报告,让你放弃那幼稚可笑的想法,又回到组织怀抱。否则辞职报告到了甫迪声手里,这个纪检组长现在哪会归到你的名下?又想起那天早上在李雨潺家里时,还感叹好事不可两全,自己因官场失意,才情场得意,谁知没过多久,你已是官场情场两得意了。这命运太不可琢磨,仿佛只是转瞬之间,你的运气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
李雨潺不在处里,林处长说在老干活动中心。推开活动中心的门,好多老干在里面搞活动,李雨潺正忙着哩。乔不群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忍心打扰她,悄悄退出去,只给她发了个短信,告诉她已看到任命书。李雨潺很快回了这么一句话: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楼上楼下跑上两圈,乔不群的得意劲已然过去,情绪平静下来。晚上回到家里,跟史宇寒说起任命文件时,口气已显得淡然。顺便感谢史宇寒几句,说没有她的促成,好事也摊不到自己头上。
史宇寒却显得比乔不群还高兴,说:“文件下得还挺快的嘛。机关里办事效率向来不高,平时弄个红头文件,没几个月是下不来的,你这怕是开先例了。”乔不群说:“什么先例?任命书不比别的文件,前面程序早已走完,公示一过就可下文。领导们都是过来人,体谅当事人心情,能快尽量快。”
男人都是浪漫主义,什么都不是时,尚且敢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像没有他,天下就不兴不亡了,待到做上一官半职,更是气冲牛斗,天天嚷着天降大任或治国平天下之类,只是轮到要他做几件稍稍实际点的小事,却剥了他的皮都不干。女人不同,都是地道的现实主义,觉得天下太大,大任太远,世上本来太平,都是一些要平天下的人给平得一塌糊涂的。史宇寒也就没想那么多,乔不群以后做市长书记还是省长部长,到时再说也不为迟,当前最要紧的,还是把该这个纪检组长享受的待遇弄到手。她眉飞色舞道:“纪检组长好歹也是副局,工资是绝对得加一级的吧?”乔不群说:“工资又不是哪位领导从娘家带来的,都是国家财政的钱,还怕不加给你?”
史宇寒又说:“那住房呢?这个所谓的两室一厅破房子我是住够了,夜里撒泡尿都得穿上衣服,往走廊上跑。夏天还好,冬天蹲在厕所里,寒风呼啸,鬼叫一样,屁股都快吹成冰块,回到被子里整夜都暖不过来。我都到前面局级楼里瞄过了,那里还空着几套房子,行政处柴处长说是给未来的局级领导预留的,这回也该有我们一套了吧?”
原来史宇寒早去踩过点了。她那么绞尽脑汁促你上台阶,主要动力大概就在这里了。乔不群笑道:“你也太性急了点。万一我这个纪检组长落空了呢?比如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被领导及时发现,收回成命,你这不是白浪费感情了?”史宇寒眼睛一瞪,说:“你敢!别的问题你爱出,出你的去,我管不了那么多,想出生活作风问题,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赞成。”乔不群说:“人家要出生活作风问题,莫非还先打个报告到你这里,等你签字同意后再去出?时代在前进,社会在进步,生活作风没问题,叫人怎么生活?”
史宇寒揪住乔不群耳朵,嚷道:“你还有这样的贼心?我倒是没看出来。”乔不群拿开史宇寒的手,揉揉耳朵,说:“揪掉我只耳朵,我还怎么全面听取群众意见?”史宇寒啧啧两声,说:“刚从群众中来,做上政府办领导没几个小时,就要全面听取群众意见了。”接着又软声道:“常言说,知夫莫如妻,对你的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何况纪检组长又不是什么要职,位不重,权不大,我不担心你会蜕化变质。”乔不群说:“你错了,纪检组长也是政府办党组成员,除分管纪检监察方面的工作,对政府办的人事和重大决策,还是有些发言权的,难道还没有蜕化变质的资格?”
两人开心地侃着,忽有人敲门。乔不群过去把门打开,原来竟是曾有幸与王怀信一起,陪同乔不群接受民主测评推荐的提案处长盛少山。
虽同在政府办上班,又都住在这栋处级楼里,可两人并没什么往来。这里乔不群刚提纪检组长,盛少山就上了门,还真够及时的。将客人请进屋里,让到椅子上,乔不群说道:“屋里狭窄,只好请盛处长随便坐了。”盛少山喝口史宇寒递上的茶水,说:“窄是窄点,史老师贤慧能干,收拾得这么干净,还是挺舒服的。不过乔组长就要搬走了,到了局级楼那边,又是另一番天地。”
除了朱处长,这是第二次有人叫乔不群乔组长。估计盛少山也知道任命文件已到了政工处。都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其实机关里谁有进步,谁被重用,却是传得最快的。只是乔不群已不像初次听朱处长叫乔组长时那么激动了,岔开话题道:“那天让你和王主任给我作陪,一起搞民主测评,真是委屈你们了。”盛少山笑道:“那有什么?组织需要嘛,也是我和王主任两个莫大的荣幸。”
坐了好一阵,盛少山只说些无关紧要的口水话,也没明说有啥事。乔不群怕他十二月的癞蛤蟆——不好开口,正准备问一句,只见盛少山从夹克衫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说:“咱们提案处没什么特权,只是要安排办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建议提案,人大和政协领导看得起,每年都要给我们安排些挂历。我见今年的挂历不错,特意选了一幅给乔组长送来,不知您喜不喜欢。”
一幅挂历也值不了几个钱,可乔不群心里却有几分受用。也不是爱贪小便宜,一份小礼就足以把他打动。是这幅挂历的意义非同一般。到政府八九年,写了六年多官样文章,在纪检监察室赋闲两三年,送礼人敲错门都错不到你家里来,今天终于破例有人送礼上门了,想不心动都难。看来这人哪,还是要做官,你不做这个纪检组长,盛少山又怎么想得起你?人大政协又不是今年才给提案处送挂历,难道以往盛少山搞不清你家朝南朝北?今天你纪检组长的任命才下来,他屁颠屁颠就找上门来了,也用不着带指南针。
原来这送礼人还不仅仅是给你送礼,更是送敬仰,送崇拜。当然这得有个重要前提,受礼人得处于高处,人家敬仰崇拜起来才方便。否则你处于低处,那就不好叫送敬仰送崇拜,该叫送春风送温暖,可以上报纸进电视了。
乔不群只差没从沙发上弹起来,扑上去打开挂历,享受这份敬仰和崇拜了。不用说,挂历肯定非常高级。不高级也没关系,即使再差劲的挂历,在第一次受礼的乔不群眼里,也是世上少见的艺术珍品。
乔不群当然还是有些定力的,依然端坐在沙发上,做岿然不动状。你现在都是政府办领导了,下面处长表示点意思,也是应该的嘛。如果为一幅挂历,就狗没见过屎一样,大失其态,以后有人送上一坨金子,还不狂喜得脱光衣服裸奔,或去地上打滚翻跟头?乔不群将目光从挂历上移开,轻描淡写道:“什么好挂历,还辛苦盛处长跑这一趟?”
盛少山听得出,这是乔组长要他自己打开挂历,忙解下缠在上面的细红绸,缓缓把挂历翻开。那是一本山水画挂历,一月一景一诗,乔不群倒也喜欢,赞叹道:“真是好景好诗。什么叫诗情画意,这就叫诗情画意。”盛少山也喜不自胜,不无得意道:“我就知道乔组长是文人,喜爱传统文化。”乔不群说:“什么文人不文人,认得几个方块字而已。”
盛少山见好就收,告辞出门。乔不群站起来,要去送客。以往客人要走,他总会送出门外,有时甚至送到楼道口,看着客人消失在楼道转弯处,才转身回屋。今天不知怎么的,脚下忽然变得不听使唤了,只稍稍抬了抬,又收了回去。是不是做了领导,对下属太客气,显得不够庄重和威严?乔不群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一种下意识行为吧。
望一眼一动不动站在地上的乔不群,史宇寒过去关好客人没扯严的门,回来取下墙上老挂历,将盛少山送的新挂历挂上去,一边说:“今年快过完了,也确实该换幅挂历了。过去都是挂的学生家长送的挂历,不是美女,就是楼房,或是汽车,俗气得要命。还是政府里面的人有素质,选的挂历都有文化味。”乔不群说:“送幅稍雅点的挂历就有素质,你对素质的要求也太低了些。”
挂好新挂历,史宇寒又去收拾旧挂历,说:“从没上门的盛少山,你一做上纪检组长,他就送上挂历,这人还蛮晓得尊重领导的嘛。”乔不群沾沾自喜道:“晓得尊重领导,莫非有什么不好吗?”
“哟哟哟,你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给杆子就往上爬。”史宇寒撇撇嘴角,眼睛里却泛着亮光。毕竟夫荣妻贵,中国女人日盼夜想的,就是丈夫能有出息,自己跟着实惠不说,人前人后,下巴也好翘得高些。
史宇寒神气,乔不群也自豪,说:“没给杆子都要往上爬,给了杆子,爬起来不是更加方便?”史宇寒说:“往上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进步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乔不群扑哧笑了,说:“那咱们大小政府机关里,怕是打着灯笼火把,也没法找着不好的干部了。”
话题又回到盛少山身上,史宇寒说:“盛少山没大你二十,也该大你十七八岁吧,你喊他声叔叔都错不了。叔叔为大,叔叔倒过来送礼给侄儿,自然是你这个侄儿出息了,同时也说明他做叔叔的也想进步做好干部。”乔不群说:“送幅挂历就想进步做好干部,怕没这么容易吧?别说我才做上这个小小纪检组长,他想进步做好干部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帮得上忙,一幅挂历就想把我买通,也太小瞧我乔某人了。”史宇寒说:“他这是投个石头试深浅,以后还会慢慢向你靠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