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奇和苏阳波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带上魏宏冰,采取不打招呼的方式驱车深入基层调研。
他们一行首先来到日泉最大的县青州县农村,看了几个农业产业园。产业园大都以蔬菜瓜果种植为主,间或一些简易大棚。柳子奇走进几个棚里一看,土块板结,杂草丛生,棚顶千疮百孔,显然已经撂荒一两季了。出了大棚,极目眺望,田地植物不多,撂荒不少。再顺着一道沟坎走几步,一处用花岗岩板材贴面的巨幅招牌映入眼帘——青州县石岗子乡农业综合产业示范园。不知是谁的恶作剧,居然在几个金黄的大字上甩满了粪便。柳子奇非常纳闷:早闻日泉的农业产业园星罗棋布,很有特色,前些年就呈链带式、珠串式规模崛起之势,自己以前还参观考察过几家,怎么眼前这些园区却是这番衰败的景象呢?魏宏冰机灵,见状说:“柳市长,这些都是您的家底,现在也无法再瞒您了,咱们日泉像样的农业产业园区本来就不多,过去片面强调调整结构,个别领导追求‘高大全’——档次调高,规模调大,品种调全,不仅违背了自然规律和老百姓科学合理的农作习惯,而且无视市场经济规律和人们的饮食消费结构,结果一窝蜂,费力搞上去的园区,烂的烂了,垮的垮了,荒的荒了。”
“我还在阳清的时候,就来参观过几家,当时感到的确不错呀?”柳子奇问。
“那是几处面子工程——是经过半年包装起来的面子工程。”魏宏冰答。
“市政府分管农业的副市长买买妹你熟吗?”柳子奇又问。
魏宏冰说:“她本人不是维族人,是汉族的,据说早年在新疆呆过,从中央民族学院毕业后便到了日泉。”
柳子奇说:“这人工作怎么样?”
“总体还可以,但有时有点那个……有点浮吧。”魏宏冰谨慎地说。
“这话怎讲?”柳子奇很有兴致地问。
魏宏冰说:“就是工作安排强调多,检查落实少。遇到问题绕道走,碰到成绩说十分。”
“小魏,你和别的领导交换意见也是这样坦诚?”柳子奇说。
魏宏冰一愣,道:“要说没有顾忌那不是真话。但我和你说的这些,都是实心话,没有多少顾忌。”
柳子奇又问:“为什么?”
魏宏冰说:“一来这是做人的本分,二来我见您是一位扎扎实实干事业的好领导。”
“你就这么肯定?”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小魏,给你说个小笑话——有个人和你同一个姓,叫魏胜谋。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见面,两人相互自我介绍。陌生人问魏胜谋:请问你贵姓?魏答:免贵姓魏。又问:魏什么?答:不为什么,因为我父亲姓魏,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陌生人一听乐了,又说:你听岔了,我是问你名字。魏胜谋也笑了,说:魏胜谋。陌生人惊奇道:我问你姓名,你不为什么;你说你姓名,却为什么。你这人到底为什么?魏胜谋说:我就叫魏胜谋。陌生人说:那就拜拜吧,知道为什么?”柳子奇感到魏宏冰为人非常实在,就打趣地说。
“哈哈哈哈哈!”两人大笑。
一个笑话,拉近了距离,使魏宏冰如释重负。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便沿一座红砖碧瓦的院墙,来到一座大院门前。一看吊牌,知道这就是全市有名的石岗子乡政府机关大院。走进院子,万籁俱寂。魏宏冰放开嗓门喊道:“喂,有人吗?请问这里有人吗?”柳子奇看了看表,差几分钟下午四点钟。
没有人答话,魏宏冰又吆喝了几声。终于,从二楼探出一个人头,吼道:“喊什么喊,有事明天一早来。”柳子奇似乎没有听见答话,直接上了二楼,魏宏冰紧随其后。但见一间装饰豪华的房子里,烟雾袅袅,七八个人正围在一起扎金花(扑克牌的一种赌博方式)。见走进两个生面孔,有人训斥道:“不是让你们有事明天再来吗,谁叫你们上楼来的?”
“我想见你们乡党委书记……乡长也行。”柳子奇说。
“你们两个是哪路神仙?”一个中年模样的人见来人的衣着,口气有了缓和,“你们晚来了几个钟头,我们书记、乡长到歌舞厅泡妞去了,你们到那里去找吧。”
柳子奇极力克制自己,说:“给你们书记、乡长捎个话,就说明天一早让他们到青州县委书记方大伦办公室去!”
几个人一听来人口气,正想发作,魏宏冰说:“这是我们市新来的柳市长。”蓦然,几个人扔掉手中的扑克牌,赶紧起身,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人等着挨骂。
柳子奇批评了他们几句。
任几个人好言挽留,柳子奇、魏宏冰头也不回出了乡政府大门。
离开石岗子乡不久,魏宏冰的手机响了。他听过电话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柳子奇说:“柳市长,是青州县委书记方大伦的电话,他得知您刚刚离开石岗子乡,就赶过来见您。”
柳子奇说:“我们走!”
在车上,魏宏冰说:“日泉农村贫富差别比较大,城郊有相当的资本积累,人们思想活跃,依托城郊独特的地理优势发展很快;而一些边远农村,发展较慢,人也懒散,守着丰富的自然优势受穷。”
柳子奇问:“去年农民人均纯收入能达到多少?”
“也不太均衡,城郊农村大概能达到三千二三百元左右,边远地带只有一千七八百元。”
“相差近一倍?”
“是的!有的地方掠夺式生产经营还很严重,比如无视原始积累,忽视市场规律,不顾价值杠杆……”
“说得具体一些!”
于是,魏宏冰将这几年日泉农业产业状况一股脑倒了出来。
柳子奇听后,颇有感触地说:“马克思指出,资本的原始积累在政治经济学中所起的作用,同原罪在神学中所起的作用几乎是一样的。亚当吃了禁果,人类就有罪了。人们在解释这种原始积累起源的时候,就像在谈过去的奇闻逸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两种人,一种是勤劳的、聪明的,而且首先是节俭的中坚人物;另一种是懒散的,耗尽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是耗费过了头的无赖汉。神学中关于原罪的传说告诉人们,人怎样被注定必须汗流浃背才得以糊口;而经济学中关于原罪的历史则告诉我们,怎样才会有人根本不需要去这样做。”柳子奇看了看魏宏冰,接着说:“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局面:第一种人积累财富,而第二种人最后除了自己的皮以外再没有可以出卖的东西了。大多数人的贫穷和少数人的富有,就是从这种原罪开始的。前者无论怎样劳动,除了自己本身以外仍然没有可以出卖的东西;而后者虽然早就不再劳动,但他们的财富却在不断增加。在温和的政治经济学中,从来就是田园诗占统治地位,而原始积累的方法决不是田园诗式的东西。”柳子奇看了看魏宏冰,又说:“所以按马老先生的学说,你就完全可以理解当今硝烟弥漫的商战,如火如荼的市场,尔虞我诈的竞争……”
魏宏冰不住地点头。作为市长秘书,魏宏冰的知识显得苍白而平乏,满脸顿时烙上了火烧云。
车行所至,便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放眼眺望,这里四面环山,葱郁苍莽,山底间是一道深深的峡谷,鬼劈神削般陡峭,峡谷之上,一条盘山公里蜿蜒而去。柳子奇问此处何地?魏宏冰说,也不知名,大概是青州县境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寨。柳子奇便想起了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想起了湘西那风情万种的边寨。想着,神往就回归了现实。柳子奇感觉肚子有些咕噜,就让司机停车,三人径直走进一个饭馆。饭馆建于一个沟谷的吊脚楼上,上面铺满了寸余厚的板材,脚到之处,吱吱响动,整个身体也随之些微摇晃。魏宏冰让女老板报了菜名,就一边向柳子奇作介绍,一边点了板栗焖鸡、盐菜炒腊肉、水煮豆腐、洋芋炖阳鱼等几道特色菜。女老板沏了一壶罐罐茶,便一声张罗进操作间忙活去了。
等菜的间隙,魏宏冰随柳子奇跨出饭馆,来到山路沿线,但见山高云淡,莽莽苍苍,气势恢宏,山色美景尽收眼底,真乃人在画中走,画随人所游。
待柳子奇、魏宏冰返回饭馆,只见五六个人已经围在了另外一张餐桌上划拳酗酒,闹得正欢。魏宏冰见同行司机落座的餐桌上空空如也,便问何故。司机道,这帮哈熊看来是地头蛇,店主只顾忙着应付他们,哪有工夫张罗咱们!魏宏冰说,不行,占茅坑还有个先来后到呢,何况咱们饿得前胸早已贴后背了。于是,吼来女店主要问个明白。女店主操一副笑脸过来,又是递烟,又是添茶,使得魏宏冰不好再说什么。柳子奇没有吱声,坐在那里一边品着罐罐茶,一边看着那些人酗酒划拳,觉得颇有浓浓的地方乡土气息。桌子那边,一个菜接一个菜地端上来,桌子这边却丝毫没有上菜的意思,惹得魏宏冰眼急,却没有招数,顿时显得尴尬起来。柳子奇笑了笑,说:“小魏你去随便弄点啥端来。”魏宏冰进了里屋的操作间,被称作“阿庆嫂”的女店主低声道:“知道吃饭的那些人是谁吗?”魏宏冰摇摇头。“阿庆嫂”又说:“那是乡里余乡长和片区巡警队钟队长哥几个,俗话说得好,得罪了书记帽子戴,得罪了队长重活派,得罪了会计账上害,得罪了保管秤上赖,你们可不要见怪哟。”魏宏冰心头一热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知道外面还坐着谁吗?告诉你是咱们市里新来的柳市长。”“阿庆嫂”惊得连声说贵人贵人。说话间,柳子奇走进来,接开一口鼎锅,见只剩下一层烘干的锅巴。他说:“老板娘,你忙去吧,给我们一人铲一块锅巴,将就着吃一点,好赶路啊!”“阿庆嫂”说:“哪能哩哪能哩?”柳子奇不管她的歉疚,自己拿起一把铲子,咣咣咣撬起了锅巴。
“阿庆嫂”见状,机灵地转身出了里间。不一会儿,余乡长、钟队长跟了进来。余乡长低头说:“柳市长,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柳子奇端一碗米汤泡锅巴,转身边走边说:“你们是哪路神仙?”钟队长说:“他是上两河乡的余乡长,我是这里巡警队队长,姓钟,钟表的钟。”魏宏冰端来一碟辣子酱,就着一碗锅巴嚼着,显得左右不是。柳子奇坐下来说:“你们大概又是为催粮要款忙活吧?”余乡长道:“是的是的,干部好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跑了一整天,才收了不到两千元呢!”柳子奇推开“阿庆嫂”端过来的一盘菜,喝了一口米汤说:“你们是‘刮民党’,还是共产党?”余乡长尴尬地笑笑,不知如何回答。魏宏冰接着说:“你们这顿饭吃了多少钱?”余乡长说:“两百来块吧,不过是我自己掏钱。”柳子奇放下碗筷,拍了拍余乡长的肩头说:“党的好作风就这样让你们给毁掉了,你们还像党的干部吗?我们走!”说罢,魏宏冰掏出一张五十元面额的钱放在饭桌上,任余乡长、钟队长的一再挽留,和柳子奇一道出了门,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坐在车里,魏宏冰说:“柳市长,现在有些乡干部的确不像话,有个段子您听说过吗?”
柳子奇笑了笑,说:“‘远看像国民党,近看是乡长,走到东家吃,去了西家抢,夜夜做新郎,村村还有丈母娘。’是这一段吗?”
魏宏冰说:“是是是,没想到柳市长段子多着呢!”
当天快擦黑的时候,柳子奇回到办公室,洗了一把脸,还没有落座,郑守正走了进来,笑了笑说:“柳市长,下乡辛苦了。”说着给柳子奇添了一杯茶水。见柳子奇没有答话,郑守正又说:“柳市长,其实您不要在意,一些农村基层干部素质偏低,作风也就那样了!”
显然,郑守正已经知道自己下乡的际遇了。柳子奇打断话说:“老郑,干部队伍那样的精神面貌,你以为很正常?”
“的确存在一些问题,但党建和干部队伍建设是市委主抓的,我们市政府不便过多插手啊!”郑守正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干部出生产力,干部是我们事业兴衰的决定性因素。小平同志讲过,事业成败,关键在人。如果我们干部精神不振,作风漂浮,经济建设和社会各项事业何以兴盛?”柳子奇敲了敲办公桌,动情地说。
“是啊,是啊……”郑守正附和道。
“老郑,你和诸葛计部长打打招呼,让组织部牵头,会同纪委、人事局,专门就干部作风问题开展一次调查研究,尽快理出加强干部思想作风建设的思路和对策来。我回头再和阳波同志碰个头,建议市委好好抓一抓。”柳子奇说。
“好好,我尽快去落实!”郑守正说罢,就出了门。
柳子奇到农村基层检查的第三天,《日泉日报》在报眼位置刊登了一篇新闻稿:
一碗锅巴饭
本报讯 日前,市委副书记、市政府党组书记柳子奇到青州县上两河乡检查工作,在一农户家中吃了一顿焦煳煳的锅巴饭,给当地干部群众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
这天一大早,柳子奇同志轻车简从,首先来到了青州县农业产业园视察,随后看望慰问了石岗子乡干部群众,对产业园发展和当地干部的工作给予高度评价。下午六时许,已经忙碌奔波了一天的柳子奇同志兴致勃勃地来到青州县上两河乡“阿庆饭庄”,当他看到生意非常红火时,满意地笑了。并饶有兴趣地询问了业主的经营情况,勉励她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带动群众共同走富裕的道路。闻讯而来的乡干部现场为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他立即沉下脸来,拿起一把铲子到锅里铲了一碗别人吃剩的锅巴饭,蘸着辣子酱,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吃完锅巴饭,柳子奇同志对当地干部群众说:“简约朴实,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们当干部的,就要管住自己的嘴,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不能给当地群众增加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