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来了,一个学期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画上了句号。这天,学校开会,安排下学期的工作。由于他天生就属于那种不怒而威的人,学生都怕他,因此数学成绩普遍提高了。陆校长发觉只要是他上课,那间教室里除了他讲课的声音就是学生做课堂练习的声音,便果断地安排他教高二的数学。“你下个学期教高二的数学。”陆校长说。
他没想到,问:“教高二?”
陆校长肯定地点下头,“学校相信你能挑重担。”
晚上十点多钟,石小刚来了,说他肚子饿了,拉他一起去吃夜宵。两人出门,往厂外农民开的餐馆走去。这是一九八九年元月的一天夜晚,这一天的气温下降到了零度,地上的水有点结冰,踩上去沙沙响。两人走进一家农民开的餐馆,择一隅坐下。石小刚点了三个菜,要了瓶邵阳大曲。餐馆里只有他们两人吃宵夜,外面下着小雪,西北风把树木刮得有点惨叫似的,有些凄凉。吃宵夜时,石小刚看着身体很结实的钟铁龙,感慨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们两个该想办法搞点钱呢。”
身体很结实的钟铁龙动了动脖子,也觉得要搞钱道:“是要搞点钱就好。”
石小刚望了望左右,旁边没人,但他还是压低声音说:“有一笔很可观的钱可以搞,但必须是我们两个人精诚合作才行。”
钟铁龙望着石小刚,想这个厂团委宣传委员要干什么?不是要叫他犯罪吧?石小刚喝了口酒,“嗨”了声,骄傲的样子伸出四个指头,“至少有这么多钱。”
“四千?”
石小刚说:“你可以在后面加两个零。”
钟铁龙是学数学的,一听,脑海里就跳出了四十万的数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减掉一个零,看着喝酒喝得很兴奋的石小刚说:“四万吧?”
石小刚见农民老板走来,便说:“等下到你房间里我再跟你详谈,隔墙有耳。”
钟铁龙看出石小刚很谨慎,便觉得石小刚这人可信任。他没再问,但脑海里对四十万这个数字展开了很有激情的想象。四十万,一个分二十万!他一个月才百把元,一年才一千二,二十万是他两辈子的工资!吃了宵夜,两人向钟铁龙的宿舍走去。吃宵夜时,天老爷下起了雪,地上白白的,让两人很兴奋,都手舞足蹈的,于雪夜中敞开喉咙咆哮。石小刚快乐地蹦跳时,差点溜倒了,被钟铁龙伸手一把扶住了。两人走进钟铁龙的房间,石小刚在他的铺上坐下,递支烟给他。石小刚拾起那个话题说:“我讲的那件事,如果搞,至少是四十万到手,只会有多的。”他望着钟铁龙,“但必须是两个人合作才能搞成。”
钟铁龙回望着石小刚,发现石小刚的目光不像过去那么温情和善良,而是充满了一种叫“狠”的东西,像狼的目光。钟铁龙一愣,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一样,“你说是什么事?”
石小刚继续用那种目光盯他,脸色也跟着变凶狠了,“抢钱。”
钟铁龙又一愣,想这个身为厂团委宣传委员的大学毕业生,竟有这种阴险的强盗思想,真应了他父亲说的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抢钱?有那么多钱给我们抢?”
石小刚说:“我先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做?”
钟铁龙想先听他说的是什么事,就回答:“敢当然敢,但如果今天抢了,得手了,明天就被公安抓到监狱里去,那还不如不抢。那是拿自己的自由和生命乱搞。”
“当然要安全,我们要进行周密的计划。”石小刚用了“我们”一词,脸上很坚定也很高兴,目光也更尖利,“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到,抢了要平安无事,否则就是杀头的罪。”
钟铁龙觉得有趣,因为他没想到他一向敬重的厂团委宣传委员的脑袋里竟会冒出这种罪恶的念头,便想问具体内容地道:“那是什么事?一下子可以抢这么多钱?”
石小刚一脸聪明相道:“我观察了你很久,从我们认识起我就开始留意你了。我发现你是厂里最值得我信任的人。你不串门,嘴巴紧,像上了锁一样,我跟你玩了半年,没听你说过什么人的坏话,这证明你这人有远离是非的卓见。所以我才选定你一起干。”
钟铁龙听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跳也没加快。石小刚又说:“去年三月十一日,离厂里发工资还差一天,我去农业银行取钱,看见杜会计和张会计在农业银行的柜台里数钱。人民币一叠叠的,那是我们全厂职工的工资。”石小刚望着钟铁龙,继续说:“七月份我去银行取一笔汇款,我母亲寄来的,那天正好是十一号上午,我又看见杜会计和张会计在银行里数钱。我就是那天产生了这种人无横财不富的想法。”
钟铁龙再次感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俗话是多么正确,谁能想到像石小刚这样的待人热情似火的厂团委宣传委员也想干坏事?“这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石小刚说,一脸的果断,好像岩壁上一岩壁的薄冰。“上个星期三,就是十一号,我坐厂车进城,那应该是上午九点半钟,杜会计和张会计从银行出来,两个中年女人,一人手里拎着只很大的旅行袋,那里面都是一百块、五十块、二十块和十块的钞票。杜会计和张会计就那么往前走,看见厂班车路过还对车上的人笑。第二天是厂里发工资,那两只鼓鼓的旅行袋里装的绝不是卫生纸!这就是我说的非得两个人干的原因。”
“我明白了。”
石小刚满脸亢奋地分析说:“全厂职工,加离退休一起有三千三百多人。平均一百五十元一个人,至少是五十万。因为很多离退休干部和工人都是两三百元一月,只有这两年分到厂里的大学生工资偏低一些,再就是这两年厂里招的本厂职工子弟,他们的工资比我们又略低。我说四十万还是保守的,实际上应该有五十多万。”
钟铁龙的脑海里起了涛天巨浪,将他脑海里那条伦理道德的帆船打翻了。他想了想说:“这是一笔大数额,这事要认真考虑,一点都马虎不得。”
“一旦事成,我们对半分,这样我们就有钱了。”
钟铁龙点上支烟,想石小刚是要把他引向罪恶之路,“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
石小刚很兴奋,“也不能太拖了,我觉得这样的好事不光只是我想到了,别的人也肯定想到了。我们不干,别的人也会滋生这种念头,别人一旦干了,就轮不到我们了。因为这实在太容易得手了,只要走上去在后脑勺上敲一棒,钱袋子不就掉地上了?”
钟铁龙觉得这事很重大,“等过了年我再回答你,我得把事情想清楚。”
石小刚见钟铁龙一脸的思索,就像他家乡的山包上一山包的枞树似的,便觉得钟铁龙比他想象的还要冷静,还比他想象的更成熟,就有几分高兴。“好的,我等你把事情想清楚。”
过年回家,从刘松木的老婆嘴里得知刘松木因打架又被抓进了班房。打架的原因是有三个年轻人吃了馄饨不给钱,起身就走。刘松木一把逮住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衣领,把那个小伙子抵到了壁上。另外两个小伙子就从袖筒里抽出扁铁砍刘松木,刘松木一拳把那个拿扁铁砍他的小伙子的眼珠打得“飙”了出来,又舞起桑木扁担砍另一个想跑的小伙子,结果把那个小伙子的脑袋砍开了。接着,他又一拳将另一个小青年的鼻梁骨打得粉碎,仰倒在地,鼻血直喷。三个小伙子如今都躺在镇人民医院,整天哼着悲歌。刘松木自然被关起来了,人家要他赔医药费,还要他赔护理费和营养费等等。
钟铁龙望着刘松木的老婆,“事情不是他们惹起的么?”
刘松木的老婆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说:“我也是这样说的,但那三个人都一口咬定,说是松木先动手打人。”
“那就比较麻烦了。”
刘松木的老婆说:“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不晓得这事的结果会如何。”
大年三十的那天上午,天上露出了一抹阳光,钟铁龙于那抹阳光中看见刘松木的父亲弯着腰从他眼前走过,便决定去看一下刘松木。这么些年里,哪一年过年他和刘松木、李培不是在一起?他买了条郴州牌香烟,买了两个猪肉罐头,还称了一斤散装的蛋糕。刘松木被关在派出所的一间肮脏的牢里,牢房的窗户都焊了铁护窗,门也是粗壮的铁栅栏门。派出所的民警都放假了,牢里只关了刘松木一人。值班民警见他说他是刘松木的同学,来看刘松木,就让他进了派出所的大门,但没为他开牢房门。值班民警说:“你在门口跟他说几句吧。”
钟铁龙谢了值班民警。刘松木早站在铁栅栏门口了,一身衣服邋里邋遢的,一脸灰色,一双眼睛因他的到来而发亮。“钟铁龙,”刘松木的脏脸上笑容可掬,“你回来了?”
“回来过年。”钟铁龙说,把手中拎的东西递进去给刘松木。
刘松木也不客气,把那条郴州烟撕开,掏出一包,摸出一支要给钟铁龙,钟铁龙看见刘松木这副模样,心里有点酸,说:“你自己抽,我刚丢的。”
刘松木就点了支烟,贪婪的样子抽了口,“好舒服呀,我烟饿醉了。”
“自由多好,退一步海阔天空,你硬要打架干什么?”
刘松木晃下脑袋,“又不是我想打架,他们抽出扁铁要砍我,逼我动手。”
“结果你就到牢里来了。”
“打架的时候哪个还想那么多?哪像你们读了大学的,先想后果再来做!老子一打架,想的就是怎样让对方在最短的时间内倒在地上。”刘松木嘿嘿嘿笑,脸上一脸自信,吐口烟到铁栅栏门外,“你手一软就要呷亏。我刘松木打架,不是吹,从小到大还没吃过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