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座位票回北京。房子买了,我们再拿不出一千块钱。还要装修,还要买家具,还要结婚,还要生孩子养孩子。这么现实,想一想都怕。赵平平把我的座位票退了,找熟人买了卧铺。我心痛说:“还买什么卧铺呢,坐二十个小时就到了,我又不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她说:“上次我坐到北京,脚都坐肿了,我不想让你脚肿。”我说:“脚它要肿也只肿一天,钱没有那就永远没有了。”
在火车上我一直躺着,上厕所也匆匆忙忙,赶快回来躺着,不躺就对不起那张卧铺票。以前也不是没坐过卧铺,怎么不是这样的心情?耳朵贴着枕头,听着铁轨传来的声音就是“钱钱,钱钱,钱钱”。我心里吃了一惊,以为是错觉,坐起来再躺下去,开始还是“咔嚓,咔嚓”,一放松就变成了“钱钱,钱钱”。我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些天想钱想得太厉害了,成钱迷了,什么东西!
回到学校我带了鱼尾镇的腊鱼、火焙鱼去看导师冯教授。冯教授在那么多想报他名下的考生中选择了我,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本来想邀前两届的师兄一起去,可不知他们也带了点土特产没有,如没带就有点不好,如果高档就更有点不好,就自己去了。冯教授学问好,记忆力惊人,明朝近三百年,哪一年甚至哪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了如指掌。什么叫作书山学海,看看冯教授就知道了。当他的学生,想骄傲那也骄傲不起来,你把那几百本书吃到肚子里试试,看消化得了?传说他当知青时就把一本《史记》翻烂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冯教授总站在学生的角度想问题,学生大部分都是有老婆孩子的,谁不想早点拿到文凭,回家团聚,安排房子,评上职称?有几个教授申报了国家课题,把自己的博士生留下来帮着做,论文开题不急,答辩更不急,往后推推推。学生急得跳脚,那也没用。冯教授不打学生这个主意,尽快开题,尽快答辩,三年毕业。别的教授的学生都说我运气好。
冯教授见了我说:“听说你结婚了?”我不好意思地说:“稍微登记了一下。”他嘿嘿笑说:“登记了就是结婚了,那不然怎么才算结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好意思啊?”我低了头“哧哧”地笑。他说:“我这里有个相册,很不错的,你拿去放结婚照。”我说:“还没照呢,要几千块钱呢。”他说:“现在有这么高档了?那就少照几张,有两张墙上挂挂就不错了。”
冯教授把儿子从房间叫出来,说:“放放,叫聂大哥。”放放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叫了一声。冯教授说:“你去复习。”放放就回房去了。冯教授说:“他今年高考。”又说:“现在除了他的事揪心,我万事都不急。”我说:“看他那个聪明样,那是北大清华的料。”他说:“北大清华那是梦。他考文科,年级模拟考试七八次了,离北京的重点学校怎么都差十几分,到哪里去挣这十几分?一万块钱一分我没地方出啊!”我说:“还有三四个月,怕抢不回这点分?”他说:“能抢回来早就抢回来了。”又说:“到我们这份年龄,什么都超脱了,就子女难超脱。陶渊明那么超脱的人也说,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要不我经常来辅导他一下?我教过两年中学的。”他说:“那样太麻烦你了。他们的老师其实是够好的了,够负责的了,问题是他自己!”他有点生气了。我说:“那我能做点什么吗?”他说:“做什么?怎么做?那再看吧!”离开时冯教授叫我背一箱苹果回宿舍,说:“山东老家送来的,好果子。”我急得手脚无措说:“这怎么行,那就搞反了。”他说:“哪有那么多正反?”就弯了身子去搬。我说:“您小心腰,我来,我来,看我都急得出汗了。”他说:“想得急哦!要急你不用急这箱苹果,急一下论文选题,争取三年毕业,新娘子还在麓城等你呢。你老不毕业,她就悔教夫婿觅封侯了。”
过了两三个月,这天下课后,冯教授示意我留下来一会,等同学都走了他说:“有件事……还是到我办公室去说吧。”我随他下楼到他办公室,他说:“这件事……你晚上来我家说吧。”晚饭后我去了他家,他说:“这件事……高考历史这一科的评卷又回到京华大学来了,听说没有?”我摇摇头。北京市高考的历史评卷好多年一直放在京华大学,前年出了件事,副校长刘校长女儿的试卷在评分后被翻找了出来,说那一本试卷评分标准没掌握好,经核心小组复审,都提高了分数。这事不知被谁告上去了,调查之后也没有结论,也没人受处罚,可评卷资格去年就被取消了。听说今年又回来了,我随口说:“那好啊。”心中突然一闪,想起了放放,回头向房间看了看。冯教授说:“师母带他出去散步了。”我于是说:“那我放假不急着回去,参加评卷,试一试运气。”
这话说得很含糊,又很明确。由我把事情说破,冯教授松了一口气,说:“那不好吧?”我说:“也没有那么不好吧。”他说:“那不好吧,你的新娘子还在麓城等你呢。”我说:“有个机会我也想赚点钱呢。”他说:“那不好吧。”他这样说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往深里说,我不做声。他也不做声,半天自言自语说:“那不好吧。”我意识到自己有责任打破僵局,就说:“高考阅卷我参加过两三次,其实冤死了一些人,应该去争取一个公平。”他马上说:“是冤了不少人,多少年我都是核心小组的,抽查发现错误多得很,那也没有办法,难道为几个人把十几万份卷子全部重看一遍?”我说:“所以要争取一个公平,不吃亏。”他说:“我今年要回避,就不参加了,要拜托你们了。”我说:“几位师兄师姐肯定都要参加。”掐指算了一下:“才四个人,不一定碰得到。”他说:“吴教授的弟子不能找。”我说:“那是的,吴教授平常就有点怪怪的。”我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说:“那随你去安排。”又说:“尽量找男生,当小组联络员,取卷送卷可把卷子翻检一下,看有没有漏评的。”我说:“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就是那份卷呢?”他说:“再说,再说。”又说:“这个事不要勉强,也不能勉强。实在不行,明年就有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了,京华大学有这个资格。本校子弟应该照顾一下吧?那样只要过了一本线,就可以录取了。京华大学的分数线,历年来都比一本线要高出四五十分呢!实在不行,就晚这一年。二本学校,放放他说了他是不会去的。”我说:“那还是尽量在今年解决。”
从冯教授家出来我很高兴,平时没帮他搞研究,总有一点歉意,现在总算有机会帮导师做点什么了。快到宿舍我又有点不安,一个人成功了,那肯定会有另一个人要付出代价。说反正不认识,不知是谁,不关自己的事吧,那也是欺骗自己,总有一个人会付出代价。人家也不容易呢。回过头又想,毕竟不知道牺牲了谁,知不知道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想来想去想不清,干脆就不想。到最后我也搞不清,自己是想碰到那份卷子呢,还是不想碰到?
阅卷之前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想着这件事本来应该是高我两届的师兄张维来做,冯教授交给了我,那是对我的特别信任。跟张维说这事的时候,我把卷子的特点说了两遍。张维说:“是不是那几个人就由我去说,然后向老板汇报?”我原想着,虽然是师兄弟,又是老师的事,说起来还是有点为难。他愿去说,那就正好。我说:“那好,那就正好。”
古院长是这次阅卷的总负责人,兼核心组的组长。在动员会上他强调了为国选才的重大意义,强调了纪律和公平。试评开始了,秘书小贾悄悄对我说:“核心组的意思,子弟的卷子碰到了还是照顾一下,这个意思我们院里内部掌握,外面来的老师不要说。”卷子改到一半时还没有消息,我想着冯教授在急,我也很急。到第六天张维来找我,凑在我耳边说:“解决了。”我悄声说:“你发现的?”心中有一种失望。他看不出地下巴点了一下。我说:“是不是跟老板讲一声?”他说:“已经。”我心中轻松了,为放放感到高兴,大海捞针居然捞到了。高兴之后又有点遗憾,如果是自己发现的那就更好了。转念又觉得,这样也好,我能当个局外人就更好了。
暑假在家我想打电话,问放放总分多少,上一本线没有。想了想还是没问。八月初接到师母的电话,问我房子装修没有,平平有喜了没有,最后告诉我放放已经被人民大学商学院录取了。我说:“高兴,高兴!为放放高兴,也为您和冯老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