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到了李金华塾中,要告辞回南,叫李金华写信带往滁州。李金华强留不住,遂写好书信,无非是三年迎娶。感谢谢公一片等语。喻太初辞别李、申、杜、黄、马、陶诸人,【喻太初与诸友一别,从此飘然长往矣。善缘虽有尽期,仙缘岂有尽期耶。】直赴滁州。
谢杏村见信,正合其意。喻太初回到江宁终日参禅,不理俗务。一日早起,沐浴漱口,援笔在屋壁之上写道:
不醉不醒六十年,昏迷未识个中禅。
自从一赴长安后,打破纸窗见碧天。
写毕,稳坐竹床,安然而逝。家中妻子,知为羽化,遂叫木匠作了一龛,将喻太初之尸请入龛内。数日之后,面色如生。与喻太初素厚者不令殡葬,遂在莲花峰修一喻仙祠。【妙哉喻仙之成何其不觉费力耶,盖因平日有修静工夫,所差只未得真一耳。一经金华为之辟明,雨亭为之指点,悟破初心。浑然太和,羽化而登仙矣。修道者果能如是,自有不难豁然而悟道者,将见莲花峰上,仙侣济济,又不知添多少仙祠矣。】有人求祷者,无不灵验。后相传为美谈焉。
且说喻太初自善庄走后,待了几日,便是大兴县试之期。黄兴闻知,欲令黄心斋入试。与李金华商议。李金华道:“心斋虽然年长,开笔已久,还没有诚斋笔下清白哩。他兄弟二人纵然文已成幅,那堪入目,再用几年工夫入试未迟,何必轻入考场以致献丑。”黄兴道:“吾们这里凑成几百字便能进学。至于乡试场中再用工夫,无之不可。”李金华道:“既欲叫他入试,我亦不能强阻。叫诚斋也去罢。他哥哥进学,他也落不下。只有他进学,剩下他哥哥的。”黄兴听了此话,与申孝思、马元龙说明,叫马乐孝与许顺凑在一处念书。黄心斋兄弟拜过先圣老师,回家拜过祖先牌位以及爹娘,随黄兴同李金华四人挟资进城。到了城内,至于画年貌,拜保师,买卷子等事不必细题。
到了考期,黄心斋兄弟五鼓进场,酉刻交卷。兄弟二人出得场来,黄兴早在场外接待,迎面问道:“甚么题目?”黄心斋答道:“首题是君子务本,次题是主忠信,诗题是学然后知不足。”【以是题考一县之文风,正以是题验文童之实行也。】黄兴道:“作的文章也顺当否?”黄心斋道:“我弟弟文章却是明白。”黄诚斋道:“我哥哥文章也通顺。”黄兴道:“果然么?”黄心斋道:“在书房里作过这两题。”【场中遇窗课,固属1幸。然之用仅作此两题文字,更无日不作此两题实事也。】黄兴闻此,满心欢喜,遂同回寓所。
黄心斋兄弟拜过李金华,又拜过黄兴,然后站在门旁。李金华也问了一遍,黄心斋对答如前。李金华道:“这一场取着了。覆试再说罢。”待了两天,头场案张出,黄心斋兄弟全在十名以里。几日考毕,黄心斋取了个第十,黄诚斋取了个第八。案首却是郑立身。【修身立名,考冠大兴。】李金华甚觉欢喜。黄兴之乐自不必题。
回到家中,陶同来望。闻知案首是郑立身,遂宅异道:“上年青苗会不是拿住一人,叫郑立身么?”李金华道:“同名同姓的人多的狠哩。”陶同道:“吾也想到这里。那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万不能如此。”李金华道:“这可莫还老了价钱。【士有孝行,声价百倍。】那个人果然是偷麦子么?人家为的是么,陶兄台你也听见说了。”陶同道:“听他那些话哩!拿住作贼的,他不说家里有老爹,就说家里有老娘,先生你也过于心实。”
说话之间,马元龙进来道:“先生记得郑立身不?”李金华道:“怎么不记得,与陶兄台正说此人哩!”马元龙道:“今年案首就是他。刚才有青云店的人从此路过,说案首是他庄里的呢。”陶同道:“上年吾也没见过他。李兄台见过,想是不错。”李金华道:“好人品哩。说话也不俗。再者是一个孝子。”陶同道:“既然有好样子,又能言语,无怪乎取案首。至于孝子,别说取案首,中解元也是应该的。”李金华道:“陶兄台这个嘴就是无理反缠。一个时候人家没出息,一个时候又该中解元。你自己说着,也不觉碍嘴么?”陶同道:“吾没见过他,知道是个么样的?李兄台既然那么说,吾焉得不这么说?果然不是孝子说该中解元么,中状元也是应该的!”【非至孝感天地,孝冠天下者,不能中状元。】四个人说了回闲话,各回家去。次日照旧上学。
待了月余,府考调齐,黄心斋又取了案首。【特取其正心耳,惊天动地,岂止冠盖一府。】考毕接上院试,黄诚斋进了案首。【特取其诚意耳,实孝实弟。毫无自欺,当以诚斋为第一流,故推诚斋为文章第一名。】黄心斋进在第五,郑立身进在第三。【玉尺衡才,取士不苟,统三场观之。各有分寸,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此三子者,文童也。皆孝童也,将见联步云梯,不第双孝入庠已也。】黄兴见他二子入庠,乐不待言。客不离门,热闹了好几天方才过去,仍旧上学。
这日李金华正然独坐,忽见一人躬身进来,深深一揖。李金华慌忙陪过。并不认识那人,便让那人落座。欠身问道:“领教兄台尊姓芳名,家居何处?”那人刚要答话,陶同也来了。三个人又让了一回,方各落座。陶同也问那人姓甚名谁。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注解:
且自有孝服一说,而天下之相沿于不孝者何多也。君子之居丧也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彰彰然矣。当父死母亡之际,正泣血毁形之日,即寝苫枕块,尚难报罔极于万一。宴会且不可,况娶妻乎,戴孝娶妻,不孝也,是人而禽兽之行也。既禽兽矣,始则群疑为不孝,而托词讳之。继则共忘为不孝,而相与安之直禽兽不如矣。彼在制生子,罪在不赦之条者,非不应孝服之明证也哉。因叹四民均归儒教,实非儒教焉,夫儒教固以孝为本者也。非特儒教以孝为本,佛与道亦莫不以孝为宗,何也。为圣为贤者孝也,为佛为仙者亦孝也,明乎此,可以学儒,即可以学佛学仙。喻太初羽化灵验,固由杜雨亭之谈佛说法使然,实因李金华之论孝服启之也,所以人之为学,首孝弟而次见闻,诚以功名之得失,在孝行不在文章耳。双孝入庠其大较焉。即陶同之论郑立身,亦非以其文章而论之也。则甚矣,孝之时义大矣哉。
理注:
却说喻太初,自滁州回来,于杜雨亭广谈佛法,大觉惺悟。杜是先天真性,喻是后天识神,识智相印方能转识成智,所以回家闭门不出,端然而逝。是识神归源。又言黄氏弟兄,同时入庠,是孝感生吉。
偈云:
大初会雨亭,识神转智成。
黄氏双入泮,孝感得成名。
第五十九回郑子厚诚心求教贺淑媛竭力报恩
话说李金华正然独坐,见一人进的塾来,刚欲询问姓氏,陶同亦至。那人复向陶同深深一揖,陶同陪过,即问道:“兄台府居何处?”那人答道:“敝村青云店。”李金华忙道:“榜讳是立身二字否?”答道:“正是。李老夫子是忘记了。”【金华德泽普遍,何能遍记。】李金华道:“未曾深叙,所以忽过,还祈兄台见谅。”郑立身道:“老夫子勿加罪于学生。学生特来叩谒,即请老夫子转上,受学生一礼。”李金华忙将郑立身双手拉住道:“不敢不敢。请坐请坐。”郑立身道:“若非老夫子之力,学生焉有今日?”李金华道:“已往之事,何必挂念。”陶同道:“你们二位不必谦让了,坐下叙话罢。”说罢,三人落座。
李金华道:“此处距青云店多少里路:“郑立身道:“十五里路。不隔村庄站在善庄村头向东一望便是青云店。”【认明首善一条路,平步便可登青云。】李金华道:“兄台今年贵庚几何?”郑立身道:“二十四岁。”李金华道:“贵老师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郑立身道:“学生自幼从父读书,自先父去世以后家道不给,难以延师。不过是自己独坐,也没有长工夫。”李金华道:“若作了文章也有人指点否?”【正来求先生指点。】郑立身道:“没有人指点,有先父课文二百余篇,学生录清题目,每题作一篇,与先父之文较证。或是或非,也少得利益。”李金华道:“兄台之心亦甚苦矣。这正是有志者事竟成。往后得用乡试工夫了,总有人指点指点才好。”【露出爱才心。】郑立身忙下座躬身道:“学生此来亦有此意,望老夫子不弃蠢愚,学生不胜感戴之至!”李金华道:“兄台何出此言,弟才疏学浅,难负重任。”
陶同见郑立身身材魁伟,后必不凡,【陶同目中,也看中了立身。】遂向李金华道:“李兄台不必推辞。郑先生虽系新贵,未必精通,再兼家道甚寒,难望上进。【成就人材。非借陶熔力不可。】李兄台盍少分余力,以成其名。”李金华道:“实难从命。”陶同道:“你当真抢吾这个老脸么?”说着,便向李金华躬身旋礼道:“这是吾们乡亲,吾也施个礼儿,再推辞可就叫吾恼了。”李金华道:“既如此说,郑兄台可以按课作文。吾见到的没有不说,也不必说甚么师徒。”陶同道:“还是这宗敷衍语。郑先生不用听这个,即此拜师罢。”郑立身听此,忙向李金华施礼。李金华也不能再辞。
礼毕,三人落座。陶同道:“你二位从此得论师徒了。”【前之议馆,今之就教,皆出自陶同,善庄如万一之口,不可一日无。】说着,遂向郑立身道:“郑先生你的号是那两字?”郑立身道:“草字子厚。”【之子栽培,得天独厚。】陶同道:“李兄台以后就叫他郑子厚罢。”当日李金华即写了几个文章题,叫郑立身回家按课作文。郑立身领命而去。
这日冯助善夫妇回善庄,到了黄兴家中。陶氏接着高氏,彼此问说,自不必题。黄兴与冯助善同入客座,将滁州一事备细问答了一回,黄兴又问到赴陕一节,冯助善道:“这位贺小姐真是闺中丈夫。一路之上却皆平顺。至于殡葬之事,大大的作了难了。想是贺小姐出门之时,年幼无知,并不知他老爷子葬于何处。问其乡里,亦皆说不甚清。寻问了几日,并无真信。那小姐终日忧闷,无计可释。后来愈找愈迷。你猜那小姐怎样?直哭的两眼滴血,非昏非迷,何尝少进饮食。【与孝子食旨不甘同。】也是诚心所感,适遇他一个同乡老人,久不在家。这日忽回家来。【此老人来何巧也。如无其人,则淑媛痛不复生矣。】闻知此事,他却认得贺老爷子的坟墓。他领了去安茔下葬,这才了局。你看这个事神哪不神?【前助善得遇好事,如神暗助。今淑媛得遇老人,如神显助,至孝通鬼神,信然。】安葬以后,贺小姐痛哭了一场,大焚纸钱,不得不随我夫妇同回滁州。我夫妇将他送到滁州,亦无甚事,遂不便在滁州久住。再者临年已近,过了年节,必得出外办货,所以急速赶回。”黄兴称谢不尽。见了李金华说及此事。李金华更感戴不已。
转眼已是康熙六年春矣。冯助善即领了黄兴本钱独赴山东。黄兴打发冯助善去后,在庄外尚未回家,见对面来了数辆车子,直进庄来。车上一人见黄兴独立,遂下车拱手问道:“有一李老爷在贵庄教读否?”黄兴道:“你说的金华李先生么?”那人答道:“正是。”黄兴道:“即在此教着吾们俩孩子。”那几辆车上的人闻此俱下车来,黄兴道:“众位先生从何处来?”也有答从安徽的,也有答从江宁的。【攀桂上客,都到善庄矣。】黄兴道:“众位与李先生皆系知己了。敢问众位高姓大名?”那江宁的一人答道:“姓高名化成。”又一人道:“姓申名应钟。”并问及其父申孝思。黄兴答道:“即在我那院中。”申应钟忙向黄兴施礼道:“老先生尊姓哪?”黄兴告明申应钟,道:“着实失敬了。”黄兴道:“好说好说。家去叙话罢。”走着,便问及安徽的。安徽的答道:“姓谢名联桂。”黄兴愈加恭敬,自不必题。
且说谢联桂自从辞别其祖父谢杏村进京应试之后,谢杏村偶得时症,医治不效,以至传染和氏夫人,夫妇同病。其子在青州,其孙赴京者,家无别人,只有贺淑媛亲侍汤药。不合眼者七昼夜,除侍奉以外,便在所供观音像前跪祷不黜。谢公夫妇昏迷之间,见一猛虎直扑床前,夫妇二人惊的遍体是汗,遂渐渐而愈。【前元德药中感猛虎一唬而即愈。今春和病中感猛虎一汗而渐愈,菩萨之神虎,为人世之神医然。非淑媛七昼夜之诚求,未必风从应声之速也。】诸日调饮食,扑被褥,虽有侍妇,贺淑媛不避秽污,不辞嫌疑。事和氏犹觉少可,事谢公竟如亲父。虽世之亲儿女亦有不能及者。养了三个多月,谢公夫妇方能行动。
这日正与贺淑媛讲论书籍,【教养兼备,谢公之于淑媛亦可谓恩义两尽矣。】忽听门外炮响。等时之间,看门的报道:“禀老太爷得知,现有报喜的报到,二少老爷得中解元。”【一曲劝孝歌,即能中解元。从知一解孝思,能明元德,天下人皆可以中解元也。】谢杏村道:“事出望外。他一个新进秀才,就能高擢至此。诚祖宗之德!”又道:“这也是多亏李印堂收留。不然,早死在他乡矣。”和氏夫人道:“这也是祖德所感。”不多一时,就有贺喜的前采拜谒。谢公何曾有力周旋,一直闹了几天,那拜喜的知谢公一病乍愈,也就渐渐稀少。那知谢公虽不应酬,至于至亲良友,也不能闭门不纳。这几天不甚要紧,竟一病如故。贺淑媛千方百计,较前更甚。不知其病如何,下回分解。
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