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依然扶起那老者,将他后心拍了一回,那老者方才睁眼。定了半晌,起的身来向李金华道:“你有甚么势利,满口胡说,就是仗恃着个举人哪?【但以道德服人,岂挟功名压众。】要是得了官又将如何?”李金华笑道:“请问你老先生,这修道也有点戒律否?”老者道:“戒的甚多,不暇备举,约而言之,不过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已。”【颜渊问仁章,必曾熟读。】李金华道:“这是道之用也。吾尝听得人说,那修道之人所戒者在贪、嗔、痴:不必酷于求财,方算是贪,就是一举念头,想着益已,便是贪;那嗔,也不必打仗闹活,即是一点不平,便是嗔;那痴,也不是憨呆呆傻,即有一点妄想便是痴。妄想,为益己之魔关,益己,为不平之萌芽。三者一也。得一而得三。若说及非礼勿视四句,宽满之极,况人非哲良,亦难照顾。老先生既言及此,果能遵行么?第一先存一个得道念头,便是无穷妄想。有此妄想,便觉可以升天,又为莫大益己。既想益己,凡有不如己意处,焉得坦然?”老者道:“有甚么不坦然?”李金华道:“你老先生坦然的好几几乎没有坦死。若非得道,这个气还不能这么壮哩。”老者道:“你直说气也气的,你说这气该怎样养法?”李金华道:“孟夫子善养其浩然之气,吾区不能养,又焉敢妄谈?”笑者道:“何为浩然?”李金华道:“至大至刚,就是浩然。”老者道:“怎么着是大,怎么是刚呢?”李金华道:“是拆字讲,是不拆字讲呢?”老者道:“拆字怎讲,不拆字是怎讲?全都要领教。”李金华道:“我未学拆字,但知这大,是大而无外;刚是刚而不拆。至于拆字讲法,还得求教。”老者道:“大是一人,非一人不能为大。刚是怎么写法?先写上一个四字,下加一个山字,这是四座山也。酒色财气,即是这四座山,须用刀将他劈开。以一刀而劈四山,非刚不能。【可笑之极。】须知这一人在那里。这刀是甚么?常言说的好,讲道不离身,离身便非道。你说这一人在那里,刀是甚么呢?”李金华道:“一人,一人而己。你说在那里?他走到那里,就在那里。那刀,是刀而已。你说是么?么正是把刀。”老者道:“人而为人也,有胳膊,也有腿,怎么是个人?”李金华道:“凑成一个就是人。”【人能凑成一个则一如矣,是学正道而立论也。】老者道:“甚么是一个呢?”李金华道:“孤孤单单就是一个。”老者笑道:“你尽说了些糊涂话!【糊涂人反说人糊涂。】这人明明是大学之谓明德者。”李金华道:“大学上何不说明人?竟是加一德字,是何说处?”老者道:“因世人不认明人,所以说是明德。”李金华道:“甚么是个明德?”老者道:“小注里说的明白,你还不知么?”【又念过大学注。】李金华道:“注中所说,即是不昧之虚灵。后气禀人欲两相交杂,遂至于昏。然昏其外不能昏其内,故可再明之。且昏是为己锢蔽,克得己,便能复见光明。”老者道:“怎样克法?”李金华道:“怎样昏的怎样克去。”【正大高明语。】这己是怎样来的。”李金华道:“人自有生后,但知有己,便是为己所昏。若能处处不想着己,自然渐渐克去。我非不知你老先生那个克法,无非是打坐运气而已。如说这样便可克己,我还不知打着坐,运着气,心里还想着甚么哩!不打坐,不运气的时候,作些甚么哩!不想着己,方可克己。那明德未昏之时,岂不是皆因想着自己才昏的么?既然因着自己昏的,不克己必不能明了,何况圣经之中,说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莫非你打坐运气,这家就能齐么?”老者道:“一人如此,再一家如此,非家齐而何?”李金华道:“一家如此,必然一国如此。一国如此,必须天下如此。莫说是不能如此,就是天下亦如此,这天下也就要没有个人了。”老者道:“怎么没人呢?”李金华道:“都成了神,那里还有人?老先生你也仔细想想,是谁说的是?”老者道:“依着你说,该当怎样?”李金华道:“还是孝弟而已。”【讲道半天,不离这个。】老者道:“孝弟就可以明明德么?”李金华道:“不孝弟就能明明德么?孝弟为万善之首。因着不善,所以昏其虚灵。既然孝弟,则可以总万善而归一,怎么不能明明德?”老者道:“不善而昏,既善而明,似是真理。如此说来,那佛老二家,舍家撇业离亲间兄,诚为异端了?”李金华道:“佛老二家,亦皆以孝弟为主。如今之学佛老者,舍此不顾,又焉得不为异端?要之,是习佛老者为异端,【包扫一切僧道旁门。】非佛老为异端也。苟能以佛老之心为心,万无不孝弟者。”老者道:“虽如此说,总不甚确,尚求略举真实,方可凭信。”李金华道:“佛老之事,我知不甚清。曾听得人说,佛出家时,佛父谓佛曰:‘我嗣未立,汝须于立嗣之后,方可出家。’佛果立嗣而后出家。尊父命也。即如今之出家者,若是尊命出家,便不为异端,然亦须如佛所说。若出家不尊父命,又焉得不为异端?太上曾为周臣,亦是致仕之后,父母去世,方学道法而立极,肉身升天,至今不绝。德何其盛,道何其大!谓为孝弟,实无以加,况佛老二家无日不以劝善为心,即无日不以孝弟望天下。使天下之人各成其孝弟,何其忠也。【欲征佛老实修。成道不外乎孝道。夫孝者顺也,从一顺而造百顺之极。大中至正,以顺其自然之性。而成其至尊之道耳。倘舍本而求末,以拆字强解为禅语,不明体用,终归无成,非吾所谓道也。】苟不知此,徒在嘴皮上论是非,实异端有所不如矣。”老者道:“李先生所论虽是,我须漫漫审察。倘无疵累,自然拜服。”李金华道:“甚么服不服,老先生总要细心体会。并非我好佞,【正言确论,岂御人以口给。】老先生莫怪。”说到这里,那些人遂告辞。
到了次日早晨,李金华到了坟上。祭奠了一回,回到家中。刚吩咐李忠叫他回家看看,【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这时,那老者又叩门而来。李金华迎进落座。老者道:“昨承高谕如梦初醒。”【一棒打醒。】李金华道:“言语之间,多有得罪。正议负荆,又承左顾。”老者道:“彼此彼此。李先生总是救世苦心,老朽甚是不及,仍有不明,尚求指教。”李金华道:“昨日老先生回到家中,也曾仔细审察否?”老者道:“到家之时,将三教诸书详加考核,总是李先生所解之话周备圆通。”说毕,又深深一揖。【辟邪归正,谁不拜服。】李金华慌忙拉住道:“你老先生如何折罪起我来?”说着二人大笑。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申孝思自从送李金华去后,回至家中,恰遇申应铸前来。申孝思道:“你到此为何?”应铸道:“给叔叔报喜来了。”【果自天上来,喜出望外乎。还自心地生,而在在欢喜乎。】申孝思道:“喜从何来?”应铸道:“咋日三更时候,侄偶得一梦。梦中见一官长,纱帽红袍,好似文昌帝君气象。侄慌忙施礼,那官长道:“尔寿数不永,当遭恶报。今有放生一举,可以折过。然放生须将生字放在心头,不但生物,实可生己。”【敬聆宾训确乎仁人至言。刻诸心板放生信念,益笃矣。以为我与物荷天地生成,同一性命耳。我欲求生,物甘就死乎。我若伤生,惨不忍顾。非戕生物,实自促其生也。今而后从其言而效其行,满腔仁慈,一点杀机不萌。将一言也生物,一行也生物,则念念自无不生物,既无不合天地好生之心。】说到这里侄一梦遂觉。醒来见是一梦,半信半疑。不料五更多天,尚未天明。忽听外面叩门之声,甚是不祥。听了一听,那叫门之声好似屠户刘小儿。隔门问他为的甚么,他却是为的年节将近,打不开急荒,听说侄子立了放生会,故来’诈。侄子想了一想,说是送到他县衙,他家中老母,何人奉养?【念及其亲,所不忍究。】说是不送他,又解说不开。总不若随他心愿,万事皆休。他恶自恶,侄子不能惩其恶,自有报其恶者。【看下回便知恶报分明。】想到这里,遂叫人到了外头,与他讲了些好话,给了他十数吊京钱,方才无事。【被咢者无事矣,咢人者能保不生凶事乎。】侄子也未见他,听说他拿着明晃晃的刀,不用说,咢诈不遂,定起歹意。他一个屠户,甚么事不可做呢?侄子看来,这就是那梦的确证。若不给他钱,难免不遭其毒手。如此办了,岂非生人而实生己么?侄子这也算死而复生,故来报喜。”【据此一节,今而知祸福转移,在人心一念之顷耳。彼放生会。善念才兴,吉神随之,众邪远之,倏忧倏喜,神灵其莫测处。阅者欲求福报,先尽孝道;欲求寿永,先学放生。利物即益己,人何不勇为乎。】
申孝思道:“若非有此一举,及有此一警,你也不肯好好拿钱。要知道,若不有此一举,断不能有此一警。你可看见了,这善恶之报,就是这样明显。【前申孝思因梦而病愈,兹申应铸因梦而脱死。岂神之好托梦警人耶,全在人之孝心善心,默相感通耳。】
二人说话之间,忽听大街乱嚷。申孝思急忙出去看时,但见有无数人的跑着乱说:“快着走,快着走!这个事真奇真怪,到底看看是真是假。”申孝思问是甚么事,那些人听不见的听不见,听见的也顾不的说。不知是怎样奇怪,下回分解。
注解:
且夫邪说之背于吾道者。其初亦只毫厘之差耳,歧之无多,去之愈远,正道之不明。皆此辈阶之厉也,稽其行踪造伪书以广施送。买生灵以救物命,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自以为是,究不可号与尧舜之道。昔陆象山不道问学,后儒犹且议之。况此辈显与吾道相抵牾哉,今试即其相违者并衡之。吾道不过尽其所当为彼则具一得道之心。泥一成神之望,误谈四书,谬谓真谛。妄拆字面,不免强合。一人倡之,众人和之。一时慕之,数世效之,此其感人为易入,入人为最深也。一经名世者,发其覆而揭其弊,则厌然消阻矣。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过几希耳,苟听此辈驱人泯此几希,尽入禽兽之路,岂复尚有世道人心哉。吾故为天下万世正告之曰,丹者赤心也。炼丹者,笃行孝弟也,将此心纯然炼成一个孝弟之心。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清净具焉,慈悲生焉。孝光发现,照破乾坤矣。岂第如放生者起死回生,得一时之感召已哉。究之放生社,大善事也,实天下处处当行者也。倘再能敦行孝弟,极之于纯善而无恶,虽太上造就最高。佛祖法力无边,亦当设一座以并列于天地之间焉。又何必沾沾于立关一窍而胶执夫不经之谈也耶。
理注:
话说李金华于那老者辩论邪正,非真智慧不能断除邪忘。以喻太初回家,细察三教经典,究竟李金华说的不错二人才能情投意合,不觉大笑,喻老者原是阿懒识。是识未转智故有偏解于金华,印证,即转大圆镜智。又言申应铸,善感神梦,逢凶化吉,心无嗔毒自然化吉矣。
偈云:
真慧邪妄两相冲,理欲交会有所诤。
心行处灭意净定,逢凶化吉得太平。
第三十八回戒杀生杀生受报劝归正归正获安
话说申孝思与其侄应铸讲说之间,忽听大街喧嚷,也打听不着消息,遂叫应钟去看。
应钟出去便随众人而走,一直来到县城隍庙中。见一人手持利刃,遍身是血,在那殿台之上,高声呼道:“你们全来看宰牛的么?【看宰牛乎,看宰人乎,是害物乎,抑害己乎。】你们是买那一块?”说着便将自己两胁用刀斫下两块来。又说道:“你们是嫌这个瘦么?”遂用刀将两臀剐下道:“这两块肥不肥?这是纯肉无骨。”见无人答言,遂道:“你们是要牛杂碎。”说着,便将肠子捣出,将身内身外割了个稀乱。【前之割牛段段零落,今一样偿命,其受报也宜。】方正立道:“吾杀了半世的生,今日吾算到头。你们看见这样,那杀生也是如此。【凶神附体全通说了。】但杀者虽多,所获之利也不少。阿爹早已去世,阿姆总未有得过安生,全是吾闹哄的。不孝就该摘心,摘就摘了罢!”遂一刀将心摘下而死。【宰牛该受摘心报,不孝更该受摘心报,何也?孝乃人之本心,不孝则本心亡;放生乃人之仁心,杀生则仁心绝。今刘小儿以惨杀受诛心惨报,固神之所使然,亦理之所必然,触目惊心。勉之哉,先行孝;戒之哉,勿犯杀。】
那些看的,也有吓跑了的,也有看见打战战的,也有看见念佛的,也有说是现眼的,纷纷不一。【说者谓刘小儿受报,毋乃过惨乎,为之一叹,继而为牛大叫快曰,不必悲叹也。君虽不忍见其死,独不闻其声乎,其声牛声也,正代牛白其冤也,非代牛白其冤,实代牛现其状,人而牛,牛而人,将人与牛有所不分矣。】
申应钟问:“这是何人,怎样至此?”众人中一人答道:“他姓刘,叫作刘小儿。今天早晨,咢了申宅几吊钱来,遂买个小牛。刚要宰牛,那牛竟是惊起,一头将刘小儿抵死。【噫此小牛岂为众牛报冤耶,抑亦众牛来助神力耶,牛之灵大矣,牛之义亦非轻矣。】他家里人们请人求医,总是无救,才给他穿了衣裳,停到床上。待了腯【音頓】饭时候,他却猛然爬起,摸了把刀,就跑向这庙来了。虽然看的人不少,那一个也不敢上前,况且他不死不活的呢。”【死现活形,活作死事,祸到临头,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