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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儒解上

浮邱子曰:儒其腐乎?琐碎乎?褊而迫乎?奇而弗法乎?是不然矣。尔其绳尺必严,跬步必谨,不登高而临深,不旁行而曲立,不参耦而比周,不隐忌而壅蔽,则刓方为员者以为腐。尔其持重有度,缜密有理,遇事详其首尾,取势度其缓亟,测天求其善败,与人揆其离合,则宕往疏越者以为琐碎。尔其据理若城之坚也,论事若干将之锐也,折奸邪、振聋昧若雷霆驱而鹰隼击也,生乎其心而不可塞,发乎其言而不可剉,作乎其色而不可转,则多智韬情,猗违于世者以为褊而迫。尔其上下古今而得其概,好学深思而知其归,非其书不以名,非其道不以阐,非其主不以赞,非其徒不以传,则埤下庸俗、多怠好忌者以为奇而弗法。於乎!众毁销金,群轻折轴,其所渐劘然也。风胡识剑,鲁般量材,其所别白然也。是故彼之谓腐,吾之谓正也;彼之谓琐碎,吾之谓老成也;彼之谓褊而迫,吾之谓炯而介也;彼之谓奇而弗法,吾之谓可与造大也。

且夫修其实焉,而易其名焉,坐令儒者之心骨衔冤,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实焉,而诛其名焉,坐令儒者之族类纷逃,非特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实焉,而予其名焉,于是儒者之心骨俱快,儒者之幸也。修其实焉,而风其名焉,于是儒者之族类偕来,非特儒者之幸也。焉有君子而徇众人之见,以儒相诟病为邪?《诗》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又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言君子之致勤恳于儒也。虽然,神龙不能藏乎深渊,以其兴雲雨、泽万物也。苍鹰不能就乎樊笼,以其逐鸟雀而退不祥也。今众人竞尚用,而儒者或无用于世,则奚为乎?是又不然矣。众人之用,以其九积,九积斯有九蠹。儒者之用,以其九积,九积斯有九成。

九蠹云何?一曰积顽蠹性,二曰积陋蠹学,三曰积愚蠹智,四曰积贪蠹仁,五曰积葸蠹勇,六曰积饰蠹忠,七曰积反蠹信,八曰积嫚蠹礼,九曰积淫蠹乐。积顽蠹性,于是恢桅狡猾、矞宇嵬琐之病作,而天理衰。积陋蠹学,于是庸众驽散、偃蹇蓼纠之病作,而人才落。积愚蠹智,于是沟犹瞀儒之病作,而是非差。积贪蠹仁,于是汗漫突盗之病作,而利害夺。积葸蠹勇,于是便嬛绰约、迁延蹩躄、缘循偃佒、废滞崩阤之病作,而正气萎。积饰蠹忠,于是巧敏佞悦齐给之病作,而真意竭。积反蠹信,于是慲觟离踦、掎挈伺诈、翣喋苛事之病作,而祸机炽。积嫚蠹礼,于是謑髁纵脱、勃乱芒轫、琅汤凌轹、冒没轻儳之病作,而规矩裂。积淫蠹乐,于是滔朗奇丽、流辟邪散、庳湿重迟之病作,而风尚非。此九蠹者,圣贤之所羞,而帝王之所厌恶也。

九成云何?一曰积性成圣,二曰积学成贤,三曰积智成慧,四曰积仁成爱,五曰积勇成断,六曰积忠成实,七曰积信成名,八曰积礼成仪,九曰积乐成效。积性成圣,于是因心为则,必符于古。积学成贤,于是因时为制,必利于今。积智成慧,于是是非好醜必从其类。积仁成爱,于是矜寡孤独必得其所。积勇成断,于是开闭张歙,必由于己。积忠成实,于是悃款朴絜,必获于君。积信成名,于是慷慨倜达,必谅于友。积礼成仪,于是整齐画一,必理于政。积乐成效,于是顺成和动,必化于民。此九成者,圣贤之所尚,而帝王之所拜求也。

君子既知九蠹之恶,又知九成之美,焉有后儒者之用而先众人之用邪?以弱草之荄,当千仞之木,短长不待辨也。听《巴人》生其舞蹈,不如《白雪》之音也。狐狸虽捷,不如虎貔熊罴之力也。蛙鸡蝉噪,不如灵蔡默然而吉凶明白也。焉有君子不儒者之用而众人之用邪?《诗》曰:“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书》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此言君子舍儒不可以立于人上也。虽然,使儒者执事权之总,居号令之首,众皆疑其不可,使儒者容与乎文雅之林,捃摭乎故实之窟,以备顾问,以资润色,则众皆信其可乎?是又不然矣。

且夫儒者,非备顾问、资润色之谓。其谓儒风一盛一衰,国势隆替之始也;儒礼一敬一怠,君德圣凡之别也;儒术一正一邪,事理纯驳之几也;儒指一同一异,人物高下之路也。君子於儒风也,沐浴以新之,酝酿以深之,忭舞以神之,云胡不盛?君子于儒礼也,左右以趋之,诎信以将之,始末以要之,云胡不敬?君子于儒术也,博而游之,约而守之,察而精之,循而安之,云胡不正?君子于儒指也,辟其性始以亲之,综其师承以括之,广大精微以极之,依乎中庸以得之,云胡不同?是故儒风盛,则国势昌矣;儒风衰,则国势踣矣。儒礼敬,则君德修矣,儒礼怠,则君德愆矣。儒术正,则事理和矣;儒术邪,则事理坏矣。儒指同,则人物壹矣;儒指异,则人物杂矣。

是故殷之德所由以衰,咈耇长以逞非度也;周之德所由以兴,用吉士以相国家也。齐之风所由以嚣,尚功利而喜夸诈也;鲁之风所由以淳,守文物而多君子也。秦之祚所由以短,烧《诗》《书》而坑儒生也;汉之祚所由以长,惇经典而兴文治也。晋之俗所由以浊,祖老庄而堕虚无也;宋之俗所由以清,师孔、颜而扶学脉也。天无日月则暗,无四时则僒;地无华岳则削,无河海则枯;人无布帛则冻,无菽粟则饥。儒之为系于世,盖犹是也。是故虽其妍也而不实乎儒,君子必诛之;虽其醜也而近乎儒,君子必予之。梁武之博,而君子弗奉为载籍之功臣;隋炀之艳,而君子弗奉为文章之司命:则不实乎儒之罪也。拓跋之陋,而君子弗殁其修明古制之材;蒙古之横,而君子弗殁其鼓舞儒林之意:则近乎儒之功也。凡不实乎儒而罪者,观乎梁武、隋炀,可以诫矣!乃至以臆说为便,以载籍为不足师以俗状为工,以文章为不足美,抑又梁武、隋炀之不若也,可以骇矣!凡近乎儒而功者,观乎拓跋、蒙古,可以进矣!乃至以权奇为中,以古制为不必复,以礼数为赘,以儒林为不必尊,抑又拓跋、蒙古之不若也,可以愧矣!是故国势可昌而不可踣也,则儒风可盛而不可衰也;君德可修而不可愆也,则儒礼可敬而不可怠也;事理可和而不可坏也,则儒术可正而不可邪也;人物可壹而不可杂也,则儒指可同而不可异也。

是故君子于儒不可以毋辨。辨儒然后得儒。得儒然后崇儒。崇儒然后公儒之用于天下。公儒之用于天下,然后儒之能事毕。《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书》曰:“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此言君子铺陈儒之能事,为世利赖也。毋苛儒以其细,毋攻儒以其忽,毋诬儒以其所不为,毋窘儒以其所不能。毋逐簿书钱谷之繁,刺儒之简;毋借左右使令之长,形儒之短;毋薄閎览博物之名,玷儒之雅;毋笑正心诚意之说,裂儒之素。毋恃己功,不与儒平;毋匿己过,不与儒见;毋忨于积,不与儒箴;毋怯于骤,不与儒特。毋面从儒而退违之,毋口然儒而心非之,毋朝闻儒而夕忘之,毋少从儒而老厌之。毋料儒之所到,小其规摹;毋抑儒之所先,伤其迈往。毋使愚者用儒,儒不用愚;毋使贵者治儒,儒不治贵。毋使九州八极流儒之誉,尔乃塞其两心之欢;毋使千龄万代广儒之传,尔乃隘其一时之效;毋使儒用去留卜人事,毋使儒用生死争天命。毋使儒危,毋使儒辱,毋使儒滞,毋使儒废,毋使儒蜷局,毋使儒蒂芥,毋使儒<忄典>墨,毋使儒辀张,毋使儒拗怒,毋使儒烦憺,毋使儒顑颔,毋使儒憋惘,毋使儒肥于道而啬于养,毋使儒智于术而艰于遇,毋使儒立于独而午于众,毋使儒艳于古而贱于今。《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又曰:“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此言君子致其始终不贰之好于儒也。於乎!君子之于儒也,其至矣夫!隆其礼数,颛其倚杖,广其功效,结其精神,此存乎君子者也。上不负君,中不负学,下不负民,此存乎儒者也。叶公好龙惟其假,伯乐相马惟其良,是故君子必为伯乐,毋为叶公,儒者必为伯乐之良马,毋为叶公之假龙,然后可哉!

儒解中

浮邱子曰:尧、舜、禹、汤、文、武,帝王而儒者乎!皋、夔、伊、傅、周、邵,辅相而儒者乎!孔、曾、思、孟,圣贤而儒者乎!管、晏、仪、秦、老、庄、杨、墨,贼儒者乎!荀卿、董仲舒、杨雄、王通、韩愈,为功于儒者乎!叔孙通,儒而贱者乎!公孙宏,儒而诈者乎!匡、张、孔、马,儒而佞者乎!王安石,儒而愎者乎!司马光,儒而任者乎!周、程、张、朱,儒而庶几圣、庶几贤者乎!则尝端居而思焉,曰:噫!道之不明也,公孙宏无乃为汉儒之罪人乎!道之不行也,王安石无乃为宋儒之罪人乎!

公孙宏为汉儒之罪人,何稽焉?自周衰而秦横,于是烧书坑儒之祸作,赖汉之兴,洗秦之非,故儒初盛。而宏之儒初得君,使其撢讨《诗》《书》六艺之遗文,周知全体大用之设施;尧、舜、禹、汤、文、武之道晦而复章,皋、夔、伊、傅、周、邵之勋坠而复振,孔、曾、思、孟之学绌而复伸,岂不诚善乎?尔乃以诈取说其主,而仲舒之儒不容于孝武之朝矣。尔乃以诈流湎成风,而匡、张、孔、马之儒,不自树立于奸雄之侧矣。是故诈不可以为儒之倡也,是故仁经义纬之指从此断也。於乎!是指也,断于李斯之毒儒,以媚秦皇;又断于公孙宏之饰儒,以苟汉武。秦皇本轻儒,而斯媚之,故秦皇不足惜,斯不足惜。汉武本重儒,而宏苟之,故汉武最可惜,宏最可惜也。故曰:宏为汉儒之罪人也。

王安石为宋儒之罪人,何稽焉?自汉衰而魏、晋、隋、唐鄙,于是背理伤教之习成,赖宋之兴,思古之治,故儒最盛。而安石之儒最得君,使其窥见天地万物之本原,培养天下国家之元气,上以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告其君,中以皋、夔、伊、傅、周、邵之勋致其身,下以孔、曾、思、孟之学率其群,岂不诚善乎?尔乃以愎擅作功利,而司马之儒不容于神宗之朝矣。尔乃以愎枉桡学术,而周、程、张、朱之儒不能自伸其道德之气矣。是故愎不可以为儒之总也。是故内圣外王之效,从此断也。於乎!是效也,断于魏、晋、隋、唐之儒少,而吾道之枝叶多;又断于宋之儒多,而朝廷之把握少。魏之咎在浮靡,晋之咎在虚无。隋、唐虽有王通、韩愈其人,而道不盛,说又不行。故魏、晋、隋,唐不可以三代,而不三代不足惜。宋之咎在王安石,主其一而奴其百,丰其事而弱其本。安石负宋,宋不负安石者;宋不负安石,安石又负不安石者。故宋可以三代而不三代,最可惜也!故曰:安石为宋儒之罪人也。《诗》曰:“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是岂不为失于非人者衰矜惩创之矣乎?

虽然,汉、宋已降,罪人孔多,独宏乎哉?则尝端居而思焉,曰:噫!君子所恶于宏之诈者,匪汉已耳,无乃为万世之罪人乎!所恶于安石之愎者,匪宋已耳,无乃为万世之罪人乎!宏之诈,为万世之罪人,何稽焉?盖自宏之没,以暨于斯,尔乃名物杂而记问丑,心理滑而舌本工,礼问勤而应对捷,名誉扬而譁听广,与宏之恢奇多闻、辨论有馀也,将毋同?尔乃钩摘为智,期召为信,曲折为密,刻厉为严,与宏之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也,将毋同?尔乃揣爱憎而司候之,慎可否而容与之,有所识察而阴藏之,有所忌讳而谨勿犯之,事行有成而稍自功之,事行有败而脱然不自居之;与宏之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诤也,将毋同?尔乃妩媚之亟无耻心,险诐之亟无善念,侚庇之亟无公论,反侧之亟无熟计;与宏之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揹其约以顺上旨也,将毋同?尔乃试人于骤,而窘其所不能;发人于伏,而骇其所不意;倾人于辨,而攻其所不信;诱人于计,而陷其所不为;挤人于危,而斗其所不胜;利人于灾,而扼其所不乐;锢人于贱,而荒其所不举;杀人于嬉,而冤其所不明,——与宏之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宏有隙者,虽阳与善,阴报其祸也,将毋同?尔乃学不足以析天人、辨王霸,于是乎卖恭俭以成其美,材不足以安人民、利后嗣,于是乎饰节操以固其荣,——与宏之位在三公、奉禄甚多,而为布被、食一肉也,将毋同?尔乃收名流以为谋议,信术士以为机括,结年少以为羽翼,召武勇以为爪牙,与宏之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也,将毋同?故曰:宏之诈为万世之罪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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