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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却说甘棠同伯纯走到门首,忽见个虬髯人将甘棠发挥了一场,推倒车夫,飘然走了。原来那人姓荆字渔阳,是个京东著名的大帽子儿。虽没读书,却最敬重读书人,常说读书人是懂得道理的,凭我们铜拳铁腿,总跳不出读书人几个圈儿。所以他结识的倒狠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君子。只那些明白事理的,因满怀志趣,绝不与时下官僚相同,所以没一个得志的,最多也不过是卖文度日。这天渔阳一早起来,他是有酒癖的,劈头第一事,便是白干大饼。他隔壁有个酒店,一到太阳上来,知道他是来定的,总替他先预备着酒点,一年来没一次失约过。

这天他照例踏进那店,检日常坐惯的临街座位坐了。伙计也不问讯,便送上一角白干,三张大饼,一碟咸牛肉来。

渔阳慢慢喝着吃着,见街上还是静悄悄的,有几辆洋车儿。一个车夫呵着手,瑟瑟索索的一手拉将过来,在店门口停住了,张着眼望着渔阳吃喝,一手却向搭膊里摸将进去,摸出几个角子来。渔阳心里想:瞧不出他,这搭膊内倒装着偌大家私在里头。一面想着,一面见他向车肚内探出个酒甓(瓶)来,向店内打了半甓(瓶)高粱,又买了几张大饼,提回车边,自坐在踏脚上自得其乐的喝起酒来。接着便有个人在对街招手唤车。那车夫理也不理。渔阳止不住向他道:“做了趟生意再喝罢!”车夫将头摇了几摇道:“谁耐烦去跑,怕没别车拉他走么?”渔阳不觉纳罕道:“你不接生意,又拉什么车子呢?”谁知车夫向他看着笑了一笑,再也不说话。哈哈,这算是渔阳生平第一回受气,要发作时却又忍住了。

谁知无独有偶,竟又来了一辆洋车,两个车夫像熟识的一般,对面把车子停住了,一般也摸出几个角子来,也向酒店内买了高粱、大饼。两块踏脚板上坐着一对车夫,居然有笑有说的对酌起来。渔阳看在眼里,他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人,见着这种行径,早打定了个主意留心着他们。

把自己照例的酒点赶着吃完了,再叫打着半角,又喝了一回。见先来的车夫把酒甓(瓶)塞在车肚,立起来打着个呵欠道:“这也算是三年来第一次朝酒呢。”

渔阳一见,立起身来走出店外,向四面望了望,笑向那车夫道:“此刻可做生意了?”车夫饧着眼点了点头。渔阳便霍的坐在车上,向西一指道:“三角钱一点钟,你依着我走罢!”

车夫道:“请你等一刻,我还没买纸烟呢。”说时,奔到左近一家烟店,买了盒纸烟,吸着一枝衔在嘴里,将烟盒塞在腰里,才拉着车依着渔阳转弯抹角滔滔走来。被渔阳东指西挥,直跑到西直门外荒僻地上,喘嘘嘘的回头向渔阳道:“还没有到么?再下去是海淀哩。”

渔阳四面一看,见一片荒芜,没人走动,便道:“就这里停下来也好。”说时迟,那时快,早已一跃下车,夹颈将车夫向地上一按。车夫回身要反抗时,早被渔阳用力一按,扑在地上,便杀猪也似的唤起来。渔阳将左手向他两颊一叉,便骨朵着上下唇涎水直流,再也唤不出来,只睁着眼发抖。便一脚踏定他胸脯,指着他厉声道:“你这搭膊里的钱是那里来的?说给我听,万事全休。不然,哼哼,可要对不住你了。”说时,举起醋钵大拳头劈面打将下来。

车夫忙道:“我说,我说!这钱啊,是昨天向京兆衙门依样描了几个字换来的呢。”渔阳道:“呸!你这嘴脸走得进京兆衙里去么?”车夫道:“谁敢去来。只因有个人先来招呼了,又送了我件蓝呢袍儿,说不管是谁,苟是情愿去描两三个字儿,京兆大人非但不怪,还要屈尊行贵的来欢迎呢。”渔阳点了点头,问:“进去时是什么样的呢?”

车夫道:“那可真是生平第一次的威风哩!我穿了那送来的呢袍,杂在许多大人先生里头。

才入头门,那位京兆大人已迎到滴水檐前,深深的一拱,说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不懂。见来人说什么要投嫖哩,我心里纳罕着,千嫖万嫖,从没嫖京兆大人过。且随着众人进去。见那里是嫖,规规矩矩的有个人上来把一张两寸长的纸条给我,叫我照样描着。好累赘,笔画又多,足费了半个时辰才描成了。我那背后的人急着也要描,向我屁股上不住乱捶乱拱。那人又领到我中间,把纸条儿丢在个新式邮政箱里。我止不住问他道:‘这就算投嫖么?只嫖的是谁,也得让嫖客见一见啊!’那人向我笑了一笑,忙着走开去了。后来热闹的了不得,随着京兆大人嚷了三声,便见那人将五块钱塞在我手里,大开辕门的把我们送将出来了。实告你老人家说,这几角钱便是把昨天五块钱兑换了放在身边的,并不敢做强盗小偷。请你饶了我罢!”

渔阳听了半懂不懂。向他搭膊中一搜,除几个角子以外,却还有一块景泰蓝打成的三角徽章。仔细看时,花花绿绿的似有几个字在上边,却识不出来。心里想:“这东西定有个道理在里头,不如揣着去问人罢。”想罢,将脚一松。车夫便一咯碌立了起来,拉着车子便走。渔阳放他自去。不多一刻,猛然又想起件事来,要追问车夫时,早已跑得影踪都无哩。只得依原路回来。到了个地方,直撞进去。

那地方原是个枯庙,没人拦挡的。渔阳便一脚跨进左边耳房。见一个人正点着香当窗,在那里对香通神。渔阳见了,不敢去惊动他,一声不响的站在旁边仔细听着。只听他向天祷告道:“某浙西燕尾生,遭时不造,始愿竟违,生也何欢,死无可恋。伏乞上天把我燕某生命注销,早降病魔,俾成一死,以报先灵。愿上天万勿因生我不易,姑息余生,重我罪孽。”说完,拜了几拜,立起身来。一回头却见渔阳站在旁边,惊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渔阳一声不语,眼睛里早滴下几点泪来,也不顾尾生,趁着残香未烬,伏地痛哭道:“天呀!你莫听燕先生的话呀!他是个仁人君子,不过为了一时不平,来向天公伸诉罢了。天若把先生收了回天,天上自多了位神灵,教地上众生还去靠谁呢?”说完,磕头不止。

尾生见他这样,止不住抚着他的背道:“你何苦呢!”说着,声泪俱下,一滴滴点在渔阳身上。渔阳霍的跳将起来,正色向尾生道:“先生,你的见识原来不及我一字不识的人!天教你识字读书的,好容易保全你,令你不死于火,不死于水,不死于狂疾,不死于国难,可知天是不准你死的。天不是爱你,令你不死,实因现在人道丧绝,没有个读书人出来撑住着是不得了的,所以特地来保全先生。怎先生翻向上天求起死来呢?”说完,举手将炉内几枝香向窗外一掷道:“先生莫怪我粗疏。这不是你一身的事,我也做得些主的呢。”

尾生见他这样,不觉长叹道:“时局如此,生何所幸。早死一天,少多少罪恶!你何苦来呢。”渔阳知他正愤恨着,不敢同他说话,只呆呆的向窗外望着。见那两枝香在丛草中微微吐出几缕烟来,一圈一圈的被微风漾着,渐渐没入清空中去。不上一刻,香便烬了。回头来看尾生时,正躺在个椅上闭目叹息。渔阳笑道:“香也完了,你我的心事也随着香上天去了。我们还是把不爱讲的话来讲一回罢!”说完,向腰内逗出件东西来。真是:伤心事说伤心话,失意时看失意人。

第二十六回 古刹秋风蒲团入定市楼夜醉灯火催归

却说荆渔阳见燕尾生长叹躺着,向腰内摸出件东西来,送向尾生道:“且请你看这件东西罢。”尾生接来看时,见是个景泰窑打成的三角徽章,一片黑瓷,四面镶着几根银丝,外镶着四围镀金边,衬着条绯色带儿,非常的灿烂,中间铸嵌着三个篆文。这三个篆文车夫固瞒过了不识字的渔阳,却那里瞒得过尾生,被他紧紧捏住道:“你那里来这东西?”渔阳道:“我这来就为着这件事呢,请先生说给我听,这是件什么东西罢!”尾生道:“你从那里得来这东西呢?”渔阳道:“这是向拉洋车身上搜出来的。”尾生道:“呸!车夫身上那里有这东西,你敢是偷来的呢。”渔阳道:“冤枉,冤枉!教我做强盗还会,偷鸡摸狗的事是从来没学过的。请先生把这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说给我听罢!”尾生将那东西向地上一掷道:“还有什么,终不过是个亡国妖孽罢了!”渔阳听了这句话,叫道:“啊呀!我原恨没抓这厮到先生那里来。”于是把自己怎样喝酒,怎样起疑,怎样坐车,到西直门外打倒车夫,车夫怎样说话,一一讲了出来。

尾生听了,默然不语。停了一回,却回嗔笑道:“不想他倒行逆施到这般地步!也算是天夺其魄,造作这自己出丑为渊驱鱼的政策来。”渔阳骇着道:“这东西我虽不识,只他说的话也还理会得。先生,我预备着你见了这东西骂我放过奸贼的,怎翻笑将起来?”尾生笑道:“你原没懂我笑的意思,待我说给你听罢。大凡一个人苟抱着一肚子的恶心恩,面上总是不放出来的,何况是欲谋大事的人。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抬高,教天下人低头无语。他先嗾使出几个假名士,原也是很有计较的,如今利令智昏,假借到东洋车夫,不是智穷力尽丑态毕露么?可惜如今的人心大半死尽的了。”

渔阳听了这句话,豪气勃发,拍着自己胸脯道:“先生你莫太觊小了人!先生便没有咫尺兵权,难道吾荆渔阳便一个人都不在左右么?”说完,把桌子乱拍,将桌上一个水晶笔儿打个粉碎。尾生忙拉住了他。那知渔阳怒气正盛,将双手一摔,直走出去道:“请先生看着以后,我荆某是不是个历史上人物罢!”说完,竟岸然走了。不一回又还转来道:“先生,你究竟还有什么教训没有?”尾生想了一想道:“你去做你的也好,我是个求死不暇的人,那里还有什么不放心。”渔阳听着,在窗前徘徊了一回,忽然自己拍着自己头脑道:“这便是先生教训你的话,怎还不赶快做去!”说完,一径走了。

尾生独自一个将那三角徽章翻来倒去看了一回,慢慢踱到个破坏不堪的佛殿上。见那弥勒佛金装剥落,兀自向自己笑着,便不忍再去看他。忽见那供桌上一个皇帝万万岁的神牌扑倒在地上,便检将起来。看这神牌的座子时,已被鼯咬残了大半,便是要扶他起也扶不起来,笑向着这牌道:“久违了!想不到你却还在这儿。”

正自言自语时,忽见个游方僧走了进来,稽首道:“居士请了。”说完,虔虔诚诚的礼了佛,自向个霉烂不堪的拜单上坐下,一手却向两尺多的袈裟袋内摸出张纸来,像宣呗一般的念了一回。尾生在旁边看着他,不知道那纸上写些什么。因见他道貌俨然,便也稽了个首道:“和尚何来?”那老僧却没听见一般,合手垂目,一声不出。尾生也算是于佛学很有研究的,却没见这种禅宗。好奇心重,止不住又问了他一声。那老僧张目叱道:“这不是你问的时候!你家孔孟也是个德垂万世的人,不去问他却来向贫僧饶舌。”尾生知道是个善知识的高僧,不敢再去惊动他。

到那天晚上,一个人正对着凉月一庭,寒虫四壁。忽听得庙门“呀”的开了,荆渔阳气的直闯进来嚷道:“先生,你如今更不许死哩!”尾生问:“怎的?”渔阳摩着肚腹道:“简直要气死老荆呢。”原来他自一个人离了枯庙,一路寻思着,想:“燕先生是再没有不管这事的,不过激着我要看我胆量能干罢了。只教我什(怎)么样呢?不要管他,那酒是我平生绝妙的军师,遇到没法摆布时,只索三碗下肚,便有了主意,我今天何不去请教他呢。”想罢,嘻着嘴,见了个酒店就进去,火杂杂的连倒了几碗,还不住唤烫来。把那旁边沽客看得呆了。店伙又添上了两角酒来。渔阳向着酒杯自言自语道:“军师可替我打了主意么?”酒杯一声不发。渔阳却替他代答道:“还没有呢,这酒薄得很,喝不臊脾,那里打得出好主意来。”便拍着桌唤伙计换酽酒来。伙计见他有些醉意了,赔笑道:“这已是上好的,再没有比这个酽的哩。”渔阳信是真话,痴痴的向酒杯道:“请军师多喝几杯,也是一样的呢。”说完又举杯向喉咙直倒下去。果然模模糊糊的像有许多主意从心窝中拉拉杂杂的生出来,再要想举杯时,不知不觉的倒头鼾鼾睡了。

这一睡真是上天入地不知所之,不知飞行了几千万里,经过了几千万世,忽觉得有三万六千丈的黄巾力士从天外飞来,将自己一推,不觉“啊呀”一声。张开眼见阴恻恻的一盏煤油灯悬在壁上,满嘴酒腥道:“茶啊!”旁边一个人冷冷道:“请你回去喝罢,我这里等着你出去。要关门了。”渔阳仔细一看,原来醉倒在酒家,自觉得有些惭愧。胡乱算了帐,软洋洋的走出店去。隐约听得店伙关着门咕哝道:“从没见白干喝四五斤的,不醉死算是阎王打磕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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