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陶氏听他媳妇自称淫恶,见他变相,更是诧异。对着观音那个神位,蟠旋地下。于是传闻了,邻舍村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来看这个妇人变狗。有的道:“这是忤逆样子。”有的道:“这是偷汉的下场。”正在喧闹之际,只见魏二挑着担回来。见家中挤满了人,先吃一吓,及到家中,陶氏对儿子细说一番,又见妻子变了狗,不觉垂泪起来。那只狗见魏二,便摇头洒耳,攒住魏二,鼻子只管叫。魏二叹道:“你也是自作自受,我不道你起这样歹心。既背我偷汉,又去药死婆婆,天不容,地不载,怎的不做狗?如今养在家里,看者如市,也不像样,不如送他到放生庵里去,再念些经来超度他。”于是送他庵里不题。
却说何敬山自后门逃归,正冒了风寒,染阴症在家。外边又纷纷传说新闻道:“魏家媳妇变了狗。”听见一吓,又变了夹惊伤寒,三四日一病而亡了。那何敬山原是城中许乡宦家管庄的。许家知他死了,即着人唤他妻子常氏进去,问他帐目。常氏年纪止廿五六岁,为人倒也伶利,将帐目一一交付清楚。但因何敬山最好包婆娘,所以缺少了一百余两本钱。常氏不待家主开口,即将自己首饰家火连夜变卖,清完零星。欠在人头的,留着自己慢慢的将他填空。家主盘清了帐目,另拨家人管了庄。常氏连忙化了棺木,自己寻间屋儿搬了。
自此光阴如箭,不觉又是年余。常氏独自守寡,虽则一口,甚觉烦难,思量着道:“前村魏家弟兄,还欠我们四两银子,旧帐利钱,虽有些本钱,一毫未还。我去讨来,也可过得半年六个月。于是锁了门,望魏家来。那魏二自妻子变了狗,送在放生庵里,不多时死了埋了。他自后与母亲陶氏同住,甚是孝顺,随母亲念佛吃素,依旧卖鱼,甚有生意。
是日,正同母亲吃饭,只见一个半中年妇人,带一身孝进门,道:“这里是魏家么?”陶氏道:“正是。”常氏道:“何敬山是我丈夫,前日你们借四两银子,利钱又年余没有了。我因丈夫故世,所以不曾来讨得。今日欲与你算算,连本利还我罢。”魏二道:“银是有的,只是如今来不及,只好先还些利钱。”常氏道:“不瞒你说,我如今孤身,专靠此项作纺绩的本钱。那一宗银子原是你与哥子合借的,你一时没有,闻得你哥子近来甚有生意,就央你与我讨一讨。”魏二道:“我去就是。何阿婶,你宽坐坐,娘你去烧烧茶。”魏二出了门,陶氏去烧茶,常氏道:“不必起动你。”陶氏道:“家里没人,这样不便。”常氏道:“妈妈,我正要问你,怎么你家二娘子有这样奇事。”陶氏道:“正是。不道他起这样淫恶的念头,佛菩萨也不容他,老身性命,几乎被他害了。”常氏叹口气,肚里暗转道:“我家丈夫也送在他手里。”陶氏道:“叔若在,今年几岁了?”常氏道:“长我二年,今年二十八岁了。”常氏道:“二娘子几岁?”陶氏道:“二十一岁,二郎长他三年。自古道‘无妇不成家。’我又老了,过几时也要寻个对头,完他终身之事。”常氏道:“正该如此。”陶氏道:“何阿婶有儿子么?”常氏道:“没有”陶氏道:“如此也难守。”常氏道:“且过十年五年再处。”正在话间,魏二归来了,道:“阿哥的一半有了,本钱贰两,利钱五钱,还有五分,隔两三日就送来,要将原契收一笔在上面。”常氏道:“只是我不识字,烦二舍写,我写个十字罢。”于是写了,常氏作谢回去不题。
却说陶氏收拾夜饭吃了,又到观音前点了香,上了床,不觉睡去。梦见前日林子里的道姑走来,对陶氏道:“我有一偈付你,记着,记着。”念道:
得妻失妻,失妻得妻。
尔得我妻,我得尔妻。
一点一滴,勿得差遗。
陶氏乱叫道:“女菩萨,我正要谢你。”那道姑把他一推去了。魏二听得娘在那里魇,叫道:“娘醒醒。”觉转来,乃是南柯一梦。陶氏道:“奇怪。”因述梦中之语与儿子听,便说:“何阿婶我去问他,年纪正好,又无男女,又齐整,又老实,又不像贪吃懒做的。你得这样一个为妻,也不枉了菩萨脱梦。莫不是姻缘。”魏二道:“我也不想天鹅肉吃,他自大人家受用过的,我们那里容得他?不如还了银子撒开。”隔了两日,魏二果然凑足本利,自己去到何家。只见常氏坐在门前纺纱,魏二道:“何阿婶,银子在此。”常氏见送银子来,便道:“二舍,你这样至诚,难得难得,里边请坐。”就把戥子来秤一秤,一厘也不轻。即走房里去寻借契出来,道:“借契还了你,但你哥子还有五钱,一发劳你说声。送还了我,省得我穿了孝,又到你家来不稳便。”魏二道:“这个容易。”一头说,一头出门道:“我去了。”只见一个人走来,劈面撞见,便道:“魏二舍,你在何家做甚么?”魏二道:“我有句话儿会何阿婶。”那人笑笑道:“何不再坐一坐去。”魏二道:“我没工夫。”魏二去了。
那人即来靠在何家矮墙上,叫声:“何阿婶,魏二来什么?”常氏道:“他来还我些旧帐头。”那人道:“如此何阿婶手头肥泛了。”常氏道:“二三两银子,干得什么正经?”看官,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惯卖戌物的狗王二。他是个破落户,卖完了戌肉,时常在村里闲荡,做些不三不四的事。不合常氏露了二三两这一句话,也就动了念头,因接口道:“你一个人又没使个,也够个把月用了。”常氏见他歪缠,不应他。王二见他不睬,回身一头走,口里一头唱唱去了。他唱这山歌道:
好日去仔思日来,那料介眉头锁仔哩。弗开怀,冷落仔介个眼前快活。弗快活,再去迢乡隔县介娶侈侈。
那王二口里唱,心里想道:“魏二这厮,借还银子为由,想他要搭上那婆娘。那婆娘竟有些意思,我不如先下手为强,今夜乐得先去上一工,他孤身一个在此,不怕他不从。从了时,这银子一定是我的了。”算计已定,到夜来,约有二更天气,月明如昼,他就捏手捏脚的,走到何家门首来。见四面无人,竟去掘他的门。那常氏因单丁独一,到晚来就闭了门睡了。到二更时分,已睡醒了。听得门响,常氏便咳嗽一声道:“什么响?”那王二竟不睬他,只顾将门掘。那门历拉声,常氏慌了,忙起身穿了衣服去缝里张,月光之下认得王二的模样,肚里道:“不好了,日里不合说了银子也,见财起意了,如今怎么处?”常氏只得轻轻将根木顶住了门,自己靠着。不道王二掘不开门,便将矮闼来摇,又将指头拨开管闩儿。常氏急了,将手四面一摸,并没有东西,止摸得个研酱的槌儿在手。常氏就躲在闼边,只见王二两三拨,拨开了管闩,上边吊闼开了,那王二大着胆,先奖右脚跨进,常氏急了,不顾命的一把扯住他的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将研酱槌尽力就打,像敲木鱼的一般,口里嚷道:“我孤身有什么东西在家,你来掘我的闩?”那王二左脚在外,右脚被他扯牢,进又不能,缩又不得,登时脚骨子像发酵了的馒头,红肿起来。又不敢啧声,疼不过,口里嚷道:“饶我狗命罢。”常氏直打个气喘,将他脚往外一推,忙将闼儿闩好。王二往外一跌,跌得头晕眼花,口里恨恨的道:“不要慌。”忍着痛,一步步颠了去。
常氏坐到天明,村中有两个近邻走过来道:“何阿婶,你怎么起得恁早?”常氏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两人道:“果然孤身难住。”常氏自去烧饭吃,一头垂泪道:“没男没女,吃这苦亏。倘然这天杀的脚好了又来,那时就要被他害了。我如今说不得,不是我没廉耻,守寡这样难的,只得寻个对头去罢了。”想了一回,饭熟了,正盛饭吃,只见门前顾拐子来道:“何阿婶吃饭了。”常氏道:“正是,往那里来?”顾拐子道:“魏大舍寄五钱银子,央我还你。昨日因二舍说了凑来的。”常氏道:“你们二舍这样至诚。”顾拐子道:“如此比前大不相同了,侍娘又孝顺,做人又老成,卖鱼又赚钱,依旧种租田,顾我相帮种,人口又少,甚是好过日子。昨日他娘劝他道:“无妇不成家,还是娶一个的是。”二舍说:“冬间再处。”常氏道:“他后生家,自然要讨的。”拐子道:“我听他常说:人不论头婚二婚,只要会作家,不忤逆就罢了。”那拐子说得高兴,嘻着脸道:“我有句取笑的话,何阿婶,你又没男没女,料想节妇牌坊抡不到你,不如以近就近,嫁了他罢。他人物又不甚粗蠢,又后生,又勤俭,做人又和气,婆又好,你知我见,你道何如?”常氏叹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已前指望守十年八年再处,不道近日被人公然欺负,我孤身,我如今一个也难住,只得要做这没廉耻的事了。若是魏二舍,只怕他嫌我年纪大些。”顾拐子道:“你今年纪几十岁?”常氏道:“二十六岁。”拐子笑笑道:“常言道:‘妻大二,米铺地。’绝妙的了,待我做着不着去说说看。”立起身就走。常氏收了银子,见顾拐子走,叫一声:“老顾,你既是这等说,好歹就来回复我一声。”拐子应道:“自然。”
一路走,走不上一里路,只听得一间草屋里,有叫喊痛楚之声。拐子道:“这是狗王二家里。”因他门首过,叫一声:“王二舍,为甚的叫喊?”那王二道:“不要说起,脚上生了个肿毒,两日腐烂,熬不得这样痛。”问拐子道:“你那里来?”拐子道:“还了何婶帐头,在此走过。”“这妇人,两日你们魏二舍在这里搭他。”拐子口中不说,心里道:“可知那妇人,我说了,欣然就允嫁他,如此我今去说,正打在拳窠里去了。”于是回头答他,即抽身就走,走到魏家来。对陶氏说其备细,又将狗王二如此说,陶氏笑笑道:“既如此,二郎瞒在我面前假撇清,如今不要管,我要他成一桩事就是。”
正说间,只见魏二回来,见了顾拐子道:“你田里不去做,坐在此什么?”拐子笑道:“你喜事到了,我特与你作媒。”魏二道:“是那家?”拐子道:“我不对你说,问大娘便是。”陶氏道:“二郎,那何阿婶,因人欺负他,急要嫁人,顾拐子说了你,竟有肯的意思,你不要错过了。况菩萨脱梦,如今应验,也不可知。”魏二道:“好是好的,那里来银子用?”陶氏道:“待拐子去说,既做夫妻,两省些就是了。”拐子道:“只要花红重些,我自会说,包你省就是。”魏二道:“你索性说一决裂,要朝晨种树,晚间乘凉的。”果然拐子明早,径走去对常氏说道:“魏大娘与二舍听我说了,俱各欢喜,只恐何阿婶嫌我家寒,讨他不起。”常氏道:“我又不要他一厘财礼,只要送盘茶枣来,我就悄悄过去了。羞答答,转嫁人,甚么好事,费费扬扬。”顾拐子得了这句,即道:“既如此,我们定了明日是吉,自然送盘来,晚间就悄悄过门罢。”常氏道:“说定了,先叫两个人来,只免我搬场,先扛了箱笼家什去。”拐子道:“有理,有理。”急忙忙来回复了魏二。魏二即央两个乡间人,去扛家伙会物。不料常氏竟有一二百金私蓄。魏二快活不过。忙去场上捉了两只鸡,买了大腿肉,并茶枣之类,一色端正。陶氏又将银宝簪、银千记、红棉袄、天蓝绸袄、月白绸袄,放在盘里送去。常氏收了。到晚间,常氏只说往亲戚人家去的光景,悄悄竟走到魏家来。只是魏家供了和合天地纸,魏二穿了新青布直身,新帽子,新鞋袜,同拜天地和合,又拜了观音四拜,然后拜了母亲,就进房坐一床,吃杯合欢酒。走出房来,就邀近邻与顾拐子同吃喜酒,又央人去接魏大夫妇来。是夜好不热闹,准准乱了一个更次,然后两人进房同睡,各聚己怀。
一个道我的夫被你妻占;一个道我的妻被你夫偷。一个道我如今将身赔了你的妻,你道好不好,一个道我如今将身还了你的夫,你可休不休。他两个死去的姻缘,犹如胶漆;我两人现前的匹配,岂不风流。
于是两人欢然睡了一夜。明日起来,魏二又备了酒,请众亲友。
自此之后,魏二竟从容起来,常氏又连生二子,又随婆婆吃了长斋,买檀香塑了一尊观音菩萨,朝夕礼拜。陶氏寿至九十六岁,无病而终。魏二、常氏勤俭作家,后俱做了财主。可见淫恶之报,如影随形。正是: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一报还一报,点滴不差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