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家无担石储,一掷百万矜豪侈。自兹余风渐后世,鸱蒲博塞无休时。叫枭呼卢谁氏子,贤豪公子富家儿。散尽千金不少顾,家徒四壁犹甘之。更有贫穷恶年少,囊空若洗心尤痴。纸牌八片勾魂帖,色子一盆纳命休。娼优吏卒纵不分,子父兄弟俱一抹。惟知胜负无尊卑,但尚诈欺无品节。日以继夜恋不休,忘餐废寝心不歇。妻饥无食子无衣,大不为盗小为贼。直至侨仳似乞儿,此日此时方了结。聊作俚言问世人,刘毅以外谁英杰!
古今来第一个赌钱汉,莫如刘毅。他虽则豪放自雄,然却能谋王定霸,立业建功。今天下如刘毅者,曾有几个?大抵一入赌场,贫穷子弟未免啼饥号寒,出乖露丑;富贵子弟亦至废时失事,丧身亡家。故谓着此道儿的,毕竟是至愚极坌之辈,昧却本来知觉,所以迷而不出耳。
然我见赌钱的,又往往皆天下极聪明、极乖巧之人。却是谓何不知人乖巧?那个苍苍的天公更乖巧。他道世间那为富不仁的,小则在担头上克剥,大则轻出重入,浅出满入,盘放没人家产,吸人脑髓,不顾天理,积成巨万家私。偏与他生下一个极聪明、极乖巧的子弟,与他消浇那注不义之财。世间那居官虐民的,小则在血棒上搜括,大则欺君罔上,杀命本法,吓诈聚敛,不顾百姓流离,小民涂炭,只要囊橐充盈,堆金积玉。天又偏与他生下一个极聪明、极乖巧的子孙,与他分散那注贪污之物。此在花报数中,比官非火盗,更觉无形无迹些。至于贫穷子弟,亦偏因乖巧而著此道,这亦是父祖不积德,所以天公借此来消浇他的雄心,分散他的才智。虽然如此说,古语有云:败子回头便作家。他若能一旦醒悟,将这聪明乖巧用在正经上,则做生意的,自然储积如山;读书的,自然中举中进士了。在下近闻得一个赌汉,赌极了,一旦回头,反得成名的,述与看官们听着。
话说崇祯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人姓张,名广,字同人。自幼父母双亡,只因父亲是个穷秀才,他也能读得几句书。做人且自聪明伶俐,十五岁上边进了学。因此有父亲的好友李日章,独养一女,名曰琬娘,就入赘他家为女婿。那婉娘既生得齐整,女工中挑花刺绣,无所不能。妆奁又厚实。张同人住在丈人家,无忧无虑,少年又考得起,因此就骛外起来。初起穿了些鲜衣华服,红绣鞋,白绫袜,戴顶飘飘巾,童子跟随了,准日在街上摇摆。还在文社、诗社、酒社里边混帐,落后就不入好淘,竟同一班无赖,偷婆娘,斗叶子,嫖赌起来。不知子弟一入赌场,便如失心头的,不茶不饭,一心一念要钻在里头去了。那张同人赌起了头,那管钱财的有无,赌友的好歹,一味连日连夜的不是掷骰子,就是斗叶子。那李氏琬娘准日苦劝,只当耳边风。
一日,丈人、丈母染了疫病,相继而亡。同人还在赌场里,琬娘叫人寻了数次,才得回家。身边并无半文,婉娘只得将首饰去抵了个棺木,盛殓了。晚间,只见张同人又不见了。你道在那里?又去棺木店上,找绝琬娘的首饰,找了二三两银子,又下赌场,掷孤注去了。琬娘得知,气得头晕眼花。然自丈人死了,一发肆无忌惮,赌里睡,赌里眠,不上一年,家私倾尽。连琬娘几件身面上随行的首饰,也赌空了。但琬娘赋性软淑,又极贤慧,心中虽气闷,毫不出怨言。一日因累次赌输,没处设法,竟偷了琬娘一只宝簪去赌。琬娘不知,扒墙剜壁去寻,只道老鼠衔去,连老鼠窠角也搜得到,谁知他偷去了。不半日又赌输了,因归来坐在家里,只管叹气。琬娘道:“我没了一只宝簪叹气,你为何叹气?”同人道:“不瞒你说,两日输极了,见你宝簪,只得偷一只去,指望翻本,谁知色神不利,又输了。你如今这一只,左右戴不得,给我去翻翻本,翻转本来,连那只也还你。”琬娘道:“我原疑你,只是你该与我说声,罚我寻得眼也花,头也晕,这一只拿去也由你,只是倘然又输了,却如何处?家中柴米一些也无,留在这里做了抵头,也强如输掉了。”同人道:“悔气话,难道只管输的。”见他有肯的意思,抢了就走。
一走走到场里,便嚷道:“先打二千码子来。”拈头的道:“拿梢来看。”张同人将宝簪一丢,道:“难道不值四十千。”拈头的收了,道:“先打二十千。”去他一库,斗得高兴,副副双超十千码子,一卷而光。他见完了,道:“今日牌脚不好,我们掷骰子罢。”又拿十千,掷了一回。他道:“不耐烦。”将十千码子一推,道:“索了出个孤孤注,谁人敢受我这一掷?”一个人道:“我受。”道犹未了,提起来一掷,叫道:“快。”谁知越极越输,竟掷了个幺二三。那人将十千码子,对身边一罗,同人急了,向拈头的道:“再找二十千来。”拈头的找与他。同人又道:“谁敢掷我二十千,来一个孤孤注。”一个人道:“我来,我来一掷。”喝声:“快!”竟掷一个四五六,又被他一拉拉去了。张同人一时面如土色,着了急,只得对拈头的道:“有心再打一二千,待我翻翻本。”拈头的道:“梢来。”同人无法,只得脱下海青来,又抵二千来掷。他将骰子浪了两浪,这一掷竟赢了二三千。他道:“索性若我不着,再出一个孤孤注,谁敢来?”那人道:“我来。”一掷竟掷一个绝。同人这一回又赢了十数千。那人道:“我也出一个孤孤注,你掷我。”同人一掷,又是一个快,连前共赢得了二三十千。众人道:“今日张同人得采。”拈头的道:“张相公,如今赎了两件梢回去罢,伏了本,又赢了几千,彀了。”同人听了大怒起来,囔道:“偏我赢不得的,就要我去了。”拈头的道:“我是好言,你有兴,凭你。”就不则声。同人出一孤孤注,道:“再来,再来。”众人你一掷,我一掷,没有碗饭时久,把同人二三十千卷得精光。他没法,只得又对头上道:“再借一二千,这回复了就去。”头上道:“没梢不打的。”同人左思右想,只得道:“借海青与我穿了回去,拿梢来翻本。”头上道:“我已与赢家拿去了,那里放了马步行。”只见众人多散了,同人没奈何,只得出了门,又难回去,自恨道:“悔不听他就住了,如今海青又无,宝簪输了,又要埋怨,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正在踌躇间,只见头上淅淅沥沥,飘下几点雨来。他身上无海青,天色又晚,雨又下,只得向旷野中乱跑,跑到一个荒庵,雨越大起来。他便门槛上坐着躲雨,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叹口气道:“我这一个人,弄得有家难奔,不如死休,家中又无米,身上又无衣,万难归去。”正在那里要寻个自尽,只见庵里走出一个年少的尼姑来,因天晚了出来关门。原来这庵名“百花庵”,有两个尼姑,一个法名妙能,一个法名妙有,原是院子里名妓出身。因受了缙绅凌辱,姊妹两个愤气,在这庵里出家的,年纪俱不上三十岁。当日妙能出来,见同人头带飘飘巾,脚穿红鞋儿,身上又不穿海青短绸夹袄,坐在门槛上垂泪,只得向前一个问讯道:“相公,里边奉茶便好,如何坐在槛门上?”同人慌立起来一揖,面上羞惭,肚里又饥饿,只得答道:“只是不好搅扰,正要到宝庵借杯茶吃。”那妙能不过随口而请,谁知他竟走进来,只得同到佛堂前坐了,斟杯便茶吃了。那同人竟坐定,师父长,师长短,不肯动身。妙能道:“天晚了,相公请回罢,我们出家人要闭门了。”张同人见尼姑回他,心上着了急,便以实告道:“不瞒师父说,今日这里来,是我尽命之日。我自然出去,只是我缢死在外边树上,烦师父们报个信与我娘子。”说罢,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妙能见他说缢死树上,吃一惊,便道:“相公为何说这吓人的话,我个出家人,又是女身,可当得相公死在这里的?且我看相公这样少年,又是个读书君子,为何起这样短见?”同人道:“我其实是个饱学秀才,不瞒师父说,只因两日斗叶子输了,家里又贫乏,我们娘子又连累得多次了,无处措办半分三厘度日,此只得寻这条路。”那妙能见他说得苦楚,唤妙有出来,道:“好笑这位相公,又是个秀才,只管在我庵里说死说活,叫他别处去便好。”
那妙有比妙能更生得齐整,他就来问道:“相公尊姓,如今住在那里,为何短见起来?”张同人将赌输宝簪、衣服,细细说了。又道:“我姓张,贱号同人,住在城内,是松江府学秀才。”妙有劝道“相公既是个秀才,巴得一日发达,就是贵人了。何苦将这一腔锦绣文章,断送在黄泉路上。”因道:“相公,你倘若今后有了几文钱,你还去赌也不?”同人见他问得有些意头,便道:“如今若再赌,这便是禽兽畜生,也不是个人养的了。”妙有道:“偷鸡猫儿性不改,只怕没法时是这等说,有了一分半分,又忘了。”同人恨恨的道:“我如今已自悔之无及,说也无用,总是死罢了。”妙有见他如此,又道:“若再赌,便没下梢了。既然回心转意,不必愁烦,你若只要家中柴米,我们虽是出家人,或可少助一二。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倘搭救个相公,做了官的时节,岂不是本庵一个大檀越么?”因道:“相公今晚且回去,我们有米将几斗送你,去再处。”张同人道:“极承搭救,真是大恩人了。只是身上又没了衣服,清晨吃了一碗粥,直到如今归去,又没面皮受娘子的埋怨。”正是:
无食无衣不自由,思量没个下梢头。
纵然决尽黄河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那两个尼姑见他眼泪汪汪,只管不肯去,天又黑了,只得道:“既如此,有便夜粥在此,请碗去。”张同人又肚里饥得荒,只得道:“多谢。”两个尼姑同张同人吃粥。谁知那两个尼姑,从小读书识字,又会做两句歪诗的,因与同人细谈,同人见他谈吐甚是文雅,便吟诗一首,酬谢他道:
一饮醍醐百感生,可怜潦倒负幽情。
倚蒙大士垂慈荫,愿假莲生覆鲋生。
妙有一看,笑道:“好诗,好诗。只是男女各途,实难混杂,除非前佛堂侧首客座尽空,可在此权宿一宵罢。”同人得了这句,又谢了几声,竟到客座里去。两尼就去拿条被来,放在榻上道:“相公请便。”拽转门去了。
谁知妙有眼中,已看得同人中意了,私自道:“他又是有才的秀才,目下一时落魄,后边有些大望,也不可知。我如今趁他落魄中,结识他,我的终身岂不有靠么?”私自送杯茶来道:“相公请茶。方才的诗,有斗方在此,意欲来录出请教何如?”同人道:“使得,使得。”即将笔录出,递与妙有,细细反复看了,口中啧啧的道:“好诗。小尼也效颦奉和一首在此,只是不敢班门弄斧。”同人道:“妙级。正欲请教,也求一斗方录上。”那妙有谦逊道:“献丑,要求直言斧正便好。”提笔也一挥而就道:
柳絮沾泥风不惊,无端邂逅若关情。
春花秋月年年换,忍向无生度此生。
张同人见了这首诗,见他已有意了,便大赞道:“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了。”笑道:“但据小生,莫说此生不怨空度,就是此夜也不忍空度他。”妙有笑道:“若度惯也就不觉了。”同人笑道:“度不惯的多。”口中说,身子挨坐妙有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妙有假意一推:“师兄在此,尊重些好。”同人便去偎他脸儿,只见他热烘烘的,同人搂他做个吕字。妙有道:“莫罗唣,你今夜将门虚掩,夜深了我来会你。”说犹未了,只见妙能走来道:“相公请睡罢,师弟,我们去佛前做工课。”于是做了工课,点好了香灯,各进房去了。
却说妙能一头睡,一头想道:“这张同人是年少秀才,且又乖巧,我本欲留他房里谈谈,只是妙有在此不雅相。方才见他两个说得热闹,我去就住了口,莫不他先着手了。”看官们听说,大凡人欲心一动,不是跳虱叮,就是老鼠响,再也睡不着了。不道妙有已约同人,便悄悄开了房门,竟到客座里来。同人人正寂寞之际,见他来,就捧他在被窝里。妙有道:“相公,可怜你冷,特来伴你。”同人道:“多谢。”即将手去摸他那牝儿,肥细光暖,道:“你自从幼出家的么?”妙有道:“奴家十五岁被人拐入烟花,在南京院子里二年,花案上考了个状元。奈徐国公家请我,去迟了些,被他百般凌辱,因此一口气同师兄落发修行,今已六七年了。我愿随个读书人,巴个出身,吐这口气。不道相公落魄至此,所以愿委身于相公,倘见怜不弃,愿为婢妾。”同人道:“极承美意,但我是个穷秀才,怎敢望如此错爱?”两人说得情浓,就云雨起来。正是:
一个是久旷的惯家,一个是偶旷的宿积。一个恣意的不休,一个放心的迎敌。一个禅榻上,重整旧生涯;一个佛灯旁,好结新相识。一个吁吁的,只图茅庵久占春风;一个酣酣的,那顾山寺忽高红日。
两个足足顽了半夜。那知睡不着的妙能,已隐隐听着,道:“为甚的客座里淅淅的响?”即跳起身来,悄悄开门去听。方开门,只见妙有房中微微透出火光,他一步步挨到门边,轻轻把妙有房门一推,竟推开了。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张,帐儿揭起,并无半个人影儿。妙能私恨道:“我说他先去了,如今不要管,且将他门儿轻轻锁了,看他怎么进去。”竟将他房门锁着,却自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