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把40岁称为“不惑”之年,其实,正是到了这个年纪,人,才往往产生出一处惶惑不安的情绪:为昨日的慵懒疏散,青春在不意间的流逝;为明日的憧憬与追求,路迢迢而所剩岁月屈指可数……
又到了岁月交接之际。窗外风雪迷茫。我将旧年历摘下,悬挂上1986年的新年历。举目端详间,心中猝然涌上一缕淡淡的惆怅——
新的挂历上印的是画家王西京的国画人物选,构图豪放洒脱,笔墨酣畅遒劲,人物造型生动传神,显示了作者浑厚精深的艺术造诣。
我和王西京同在一个单位供职,记忆中,我好像还长他一岁。然而,若论建树,我与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儿子问我:“爸,你有什么代表作?”
我顿时愕然了。因为我确实没有什么可称得上代表作的作品。“踏雪鸿踪,印成趾爪;落花水面,留住文章”,仅此而已。
伫立在新的一页年历前,我在深深地反省自己。
是天资愚钝么?不。虽然,在处理纷琐繁杂的生活课题和微妙诡秘的人事纠葛上,我常常“冒傻气”,愚得可怜,又拗得可叹,但在我所醉心的艺术上,我的自我感觉还算可以。
那么,我究竟缺少点什么?
今年是牛年……我想起了牛的精神——
你看,在浑厚的黄土地上,它肩负着粗壮的绊绳,拽着深锲进泥土的犁头,迈开凝重而庄严的步履默默地向前,向前。在它汗血洒落的土地上,沃土翻卷,种子杳然入土……
这就是牛的精神,不逐浮云,不恋奢华;不吝汗血,志在耕耘;不事喧嚣,但求殷实。
在这即将离去的一年里,我曾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走访过不少正处在改革大潮中的工厂,结识了几位厂长。他们中,多数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中年人,但他们的事迹却让我怦然心动。
西北第一印染厂厂长朱恒耀,在接到任命书的当天就让收拾好简单的行装赶赴任上,临出门时他对妻子说:“从今后家里这一摊子就全交给你了。我年岁不小了,要干,就得干出点名堂来,就得连身躺。”
西安电线总厂厂长王建新,在结束采访时动情地说:“我已经是四十九岁的人了,即使连任两届厂长,也不过只有四五年的干头。如果不豁出去,把厂子搞出个样儿来,我该向后人怎么交代呢?”
这就是中国的中年知识分子,一代不甘沉沦、不甘虚度年华的开拓者。他们,不正是拽着闪光的犁铧,在大地上洒汗躬耕的牛么?
而我所缺少的正是这种牛的精神,牛的气质,牛的韧性么。
生活,是严峻的;艺术,也是严峻的。不倾汗血以事耕耘,便没有收获;不倾汗血以事跋涉,便没有抵达彼岸的希望。
我在小窗前,以一个中年人的惶惑和紧迫感,望飞雪而沉思……
即将来临的,是虎年。
风雪中,我隐隐听到了虎的长吟。
哦,一个虎势腾腾的岁月正乘着纷纷扬扬的瑞雪呼啸而来!
走出低矮的斗室,我匆匆地、匆匆地走进扑面而来的风雪中……
后记:1986年新年伊始,西安仅有的三家报纸:《陕西日报》《西安晚报》《陕西工人报》同时发了我三篇文章(本篇发在陕报)。西安人民广播电台的迎春诗会上也有我的新诗播出。大年初十,我就被送进了监狱。有朋友说我这是“最后的疯狂”……